第1節(jié):夢想(圖)(1)
第一部:半個童年
夢想
我的父母、我的太姥和我
我出生于1982年6月14日,那時"文革"已經結束六年多了,可我仍然能感受到它的回響。
記得我七歲時的一個晚上,父親值夜班,在沈陽的夜總會和娛樂區(qū)維持治安,我練了好長時間的鋼琴,剛結束,母親在我身邊坐下來,遞給我?guī)装晷迈r的橘子和一杯涼水。沒費多少勁,我就慫恿著她開始講起她年輕時候的事。
我喜歡聽母親的故事。因為她曾經在學校里當過歌手和演員,她說話也像演戲一樣,總是興高采烈,還帶著戲劇化的停頓。她跟我講她和我父親的生平故事,講他們倆的生命是如何緊密相連,在我的腦海里,每一段故事都有配樂。自打我記事以來,我的腦海里就有音樂,像電影配樂一樣,為我生活中最難忘的時刻伴奏。我聽到過練習曲、協(xié)奏曲、奏鳴曲,還有偉大的交響曲。我聽到過和聲和復調。我聽到了音樂所表達的行動。對我來說,音樂就是行動,而我父母的生活就充滿了跌宕起伏,可以為戲劇和激動人心的音樂提供素材。
母親說:"我很早就愛上了音樂。音樂總能給我鼓舞,給我歡樂。"
母親告訴我,她才四歲時,我的姥爺和姥姥就領著她和我的三個舅舅舉家從丹東遷到了沈陽。在沈陽,姥爺在一家煉鐵廠里當高級技術員,姥姥成了一名簿記員。她的爺爺愛唱京劇里的段子,所以家里總是有音樂。
"那我姥姥呢?"我問:"我怎么從沒見過她?"
"我還小的時候她就得了肺病過世了。"
"多。"我問道。
"我那時九歲。"
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我突然感到了恐懼。"我九歲的時候你會不會死?"
她向我保證:"哦,不會的,寶貝,我永遠都會和你在一起。"
我問道:"你那時害怕嗎?"
"沒錯,我那時很害怕。我是家里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兒,和你姥姥很親。失去她對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我害怕生活中沒有了她。"
"然后呢?"
母親說:"然后--然后就像現在這樣啦,生活總要繼續(xù)。"
姥爺在煉鐵廠工作非常出色。他發(fā)明了一種裝置,提高了生產效率,并因此獲得了獎勵。我母親上了學,成績也不錯。在學校里,她開始在小型話劇里扮演角色,唱歌,跳舞。然而,1966年到了,"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一切都被改變了。
因為母親的爺爺是地主,她全家都被視為改造對象,盡管事實上,我母親從來就沒見過那所謂的"地"。雖然我的姥爺在煉鐵廠是個頂大梁的技術員,他那時卻不受信任,還得接受嚴格的監(jiān)管。還有人傳播謠言,說姥爺密謀反抗"文化大革命"。當然,這都是些不實之詞,但一直不斷。為了不讓我母親和幾個舅舅擔驚受怕,姥爺從沒提起這些事,直到一天,一個朋友趕到母親家,沖他們喊道:"你爸他被人拉到街上游行去了!"他們才知道。我母親那時甚至都不知道游街是什么意思,但還是跑到外面去看是怎么回事。一隊男人被逼著從工廠出發(fā),到大街上游行,姥爺也在里面。他們全都帶著高帽子,舉著牌子,上面寫的字母親也不認得。她想要跑到他跟前,但他周圍全是紅衛(wèi)兵。那天晚上,姥爺沒有回家。母親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當姥爺終于出現在家門口,母親沖他奔過去,問道:"他們干嗎要這樣對你?你犯了什么錯嗎?"姥爺說:"我沒有犯錯。我什么壞事都沒做過。但是時代不同了,那些新上位的人不認識我,卻無緣無故要整我。"
第2節(jié):夢想(2)
姥爺后來又回到工廠上班,但職位降了一級,也沒人再承認他、尊重他。在學校里,我母親極為深切地感受到了周圍人對他們的藐視。那時學校正在挑選學生加入紅衛(wèi)兵,對和她同齡的少男少女來說,是個榮譽。被選上的會戴上一條特別的紅袖標,因為姥爺,學校不準媽媽戴。但她是個好歌手,所以盡管他們看不起她,他們還是想要她為學校表演。在演出期間,學校讓她戴上紅袖標,但演出一結束,紅袖標就給收回去了。同學的敵視也許傷害了她,但她一點也不害羞或軟弱。她有自己的夢想和抱負。
我問她:"媽,什么樣的夢想呢?"
"夢想加入專業(yè)的歌舞團。夢想演戲。當我站在舞臺上時,我不在意別人怎么想我。在舞臺上,我所向無敵。"
母親有想象力,也有才華。她能感受到歌詞背后的故事,還能讓那故事變得鮮活、有生命力。她能把自己變幻成不同的人物。她會忘卻自我,完全沉浸在一出古裝戲里,或是另一個國度的一首歌里,或是在她出生前幾十年前編排的舞蹈里。在舞臺上,她感到了自由,因此她熱切地期待著成為一名專業(yè)演出人員。部隊會錄用演員和歌手為解放軍隊伍表演。在那時,軍隊最有實力,而能為將軍們表演是最高尚的榮譽。母親堅信她會被選上。她的老師們極力推薦她。她的同學也說,在學校里她無論演戲、舞蹈還是唱歌都是第一。然而最終她還是沒被選上。
母親對我說:"你姥爺一家是地主,而在"文革"期間,地主--即便是地主的孫女--也是不受信任的。我學上完了,夢想也破滅了……"母親和我的三個舅舅被迫離開了姥爺身邊。母親到了一個農場工作,舅舅們則去了不同的村莊干活。我的一個舅舅唱京劇很有才華,但因為出身,政審沒有通過,他的演員夢無法實現。
我喜歡聽母親說話,但故事終有講到頭的時候,她就會要我去練琴。那時我在練肖邦和李斯特的曲子,其他學生要到十三四歲才去碰它們。這樣的挑戰(zhàn)讓我興奮不已。當我的手指劃過琴鍵,我的腦海里還縈繞著母親講的家里的故事。她沒有讓學校里的男孩嚇倒,我為她驕傲,對她的力量我打心里感激。她曾經希望成為一名藝術家,而我相信她已經是那個藝術家了。我拼命練琴,想為她彌補她失去的機會,直到我征服了我練習的音樂,就像她征服了她的敵人。我練習的音樂成了一部關于我母親的電影的配樂。
在我們家小小的餐桌上,母親總會為我端上我最喜歡吃的東西:熱騰騰的餃子和酸菜豬肉。父親下班時間很晚,所以母親和我常常獨自吃飯,而我會催她繼續(xù)講她的故事。
母親告訴我,她和我父親在1977年相遇,那時他們都24歲,"文化大革命"已經結束。因為在農場工作出色,母親獲準回到了沈陽,在自動化研究所做接線員,父親則在一家工廠里上白班。父親夢想成為專業(yè)音樂家。他拉二胡,中國最流行的傳統(tǒng)樂器。在傳統(tǒng)樂團里,二胡扮演的角色類似于西方樂團的小提琴。在"文革"期間,音樂學院都關門了,他無法實現上音樂學院的夢想,但他還是找到了一份兼職工作,在一家雜技團樂隊里演奏,有時也和雜技團一起巡回演出。然而那份工作并不穩(wěn)定。
第3節(jié):夢想(3)
他們第一次約會時,父親帶著母親去電影院看一部蘇聯電影。之后,他告訴他的朋友,他對她的相貌和個性百分之百地滿意。
我問母親她是否對我父親也百分之百地滿意。
"我沒法說百分之百--起碼不是一開始就滿意。我理想中的男人要比你爸爸高一點、帥一點,更健談,個性更溫和,事業(yè)上也更有所成就。"
我問我姥爺是否喜歡父親,母親忍俊不禁笑了起來。她告訴我說,姥爺警告過她:"這個男人沒有前途,沒有職業(yè)。你跟了他是不會滿意的。"姥爺不準我母親和父親約會,但父親卻很執(zhí)著。他不斷地請母親出來約會。盡管姥爺不同意,她還是和父親秘密約會了好幾次。一天晚上,父親送母親回家,在家門口給姥爺瞅見,姥爺惱羞成怒,扇了母親一耳光。據母親說,那是姥爺唯一一次對她動手。
那以后,她停止了和父親約會,但那與其說是姥爺的原因,不如說是父親自己的原因。每隔一陣子,父親仍然會給母親打電話。她接線員的工作意味著他隨時都能通過電話找到她。那時,整個國家都對未來充滿了新希望,大學重新開始招生,我父親決定報考音樂學院。他明白,高等教育是他成為專業(yè)音樂家的關鍵。在他復習準備入學考試那會兒,他告訴母親:"周秀蘭,有一陣子我沒法給你打電話,請你理解。我必須全心全意準備考試。"我母親自然表示理解,并祝他成功。
父親在頭兩輪測試中拿了第一名,但還是沒被音樂學院錄取。母親向我解釋,音樂學院的領導在父親的申請表里發(fā)現了不一致的陳述。在那時如果超過25歲,你就不能報考。父親當時其實剛剛25歲。一個老師教他填24歲,這樣,如果他那次沒考上,第二年還能再申請一次。父親遵從了老師的建議,但因為他是一個誠實的人,在那一欄下面,他加上一個括號,寫上"真實年齡:25"。學院馬上取消了他的資格,盡管他在兩次考試中拿了第一名。一個愚蠢的、和他的才華全然無關的小錯粉碎了他的夢想,我能想象這會讓他有多痛苦。
那以后,姥爺完全禁止母親和父親見面。在姥爺看來,這件事證明了郎國任配不上他的女兒。他讓母親退還所有父親給她的小禮物,而她別無選擇,只有服從。
我提醒母親:"可你最終還是嫁給了爸爸。"
"我說過,你爸爸有股百折不撓的勁兒。他怎么也不放過我。既然他不用再一門心思放在學習上,他就不停地在我上班時給我打電話。有些日子,他要打上五十通電話。他打得太頻繁,我簡直沒法干活兒了。他硬要我陪他去音樂會或看話劇。我跟他講,你姥爺不準,他會說:'你用不著告訴他。'"
第4節(jié):夢想(4)
由此,他們兩人關系中更為隱秘的一段時期開始了。說起來也算不上浪漫。起先,我父母兩人只是簡單的朋友。母親越來越喜歡和父親相處,不過,雖然她意識到在藝術上他們有很多相同的興趣,她也看出他的才華,她還是向他表明,他和她之間沒有前途。
"'秀蘭,你別低估了我,'你爸爸告訴我說,'我會有好的前途。我會證明給你看。我會成為一名專業(yè)的音樂家。'
"因為我自己的藝術夢破滅了,所以我不相信你爸爸。我不相信他有可能找到一份穩(wěn)定的搞藝術的工作。
"他說:'我會找到工作。我要娶你。'"
當然,就像其他父親奮力追求的目標一樣,他兩樣都成功了?哲姴筷犜谡惺找魳啡瞬偶尤胨麄兊纳蜿柨哲娢墓F,但必須通過考試才能被錄用?哲娢墓F的待遇還不錯,工作也穩(wěn)定。如果他能進去,他就不用被迫在工廠和雜技團干兩份工作了。他在沈陽音樂學院找到了一位老師給他上課。有幾個月,他沒日沒夜地練習拉二胡,而且是在戶外拉,好不影響其他人。每天凌晨四點開始,直到去上班,每天下班后,再一直練到半夜,日復一日,從沒有絲毫松懈。正如父親說的,考試那天,他發(fā)揮極佳,終于被空軍錄用,當上了文工團的獨奏演員和樂隊首席。
姥爺被打動了。他說:"秀蘭,也許我看走眼了。郎國任有抱負,有恒心。我不會再干涉你和他的關系。"
他們倆的友情迅速發(fā)展成了愛情。在我心目中,父親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但當母親給我講這個故事時,我理解了,他有激情。我的父母在1980年4月22日結婚,兩年多一點之后,我出生了。
剛開始,父母和我爺爺奶奶一起住。但當我的叔叔結婚后,他和他的新娘需要一個地方住。父親是個很大方的人,他說他可以騰出自己在父母家中的地方給弟弟。那時候,住房是由國家分配的,不能隨便買賣。但作為空軍文工團的音樂家,父親夠格在空軍大院里分到一間房。母親那時已經懷上了我,他和她可以搬到空軍大院,問題就解決了。但新的問題出現了:改革開放后,軍隊要裁減編制。父親聽說沈陽空軍文工團過兩年就要解散,如果文工團解散了,他自然也分不到房子了。
于是父親策劃了一個打破所有規(guī)定的行動計劃。他別無選擇。母親不到一個月就要生了,挺著個大肚子,很不方便,一想到可能會無家可歸,她覺得無法忍受,也就只好依從了父親的計劃。他找來了一輛卡車,在沒有得到許可的情況下,把所有的家當--床、衣柜、衣物--都搬進了空軍大院里一間空置的公寓。領導自然很惱火。在部隊里,你不能不守紀律。有的上級想要把他們攆出去,但也有的領導比較同情他們:他妻子馬上就要生小孩了,怎么好讓他們搬出去呢?出乎他們的預料,我父母得到批準,留了下來,而我就出生在空軍大院里。
他們給我取名"郎朗",因為他們喜歡這個名字的發(fā)聲,朗朗上口,富有音樂感--對兩個音樂家來說,這就是很充分的理由了。同時,"朗"也有明亮、開朗的意思。父母親希望我永遠保持開朗的性格、樂觀向上的態(tài)度。
和我生命中的許多事情一樣,我出生的過程非常的艱難。我的臍帶在我的脖子繞了兩圈半,幾乎令我窒息而死。生下來時,我的面色發(fā)青,很難看,一開始也沒發(fā)出聲響,直到醫(yī)生剪去臍帶,拍了拍我的屁股,我才一聲大哭,哭聲尖利、嘹亮。
母親向我解釋說,我沒死,因為我還有工作去做--要給世界帶來音樂。我父母這兩個搞音樂的人沒有實現他們的抱負和理想,作為他們的孩子,我一出生就擔負著巨大的期待。他們的期待既引導了我,也把我推向了巨大的成功。
第5節(jié):貓和老鼠(圖)(1)
貓和老鼠
我喜歡漫畫書
人們常常問我受過哪些方面的影響。他們想知道哪些文化上的因素激發(fā)了我對音樂的熱愛。他們以為我會說貝多芬或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或巴赫。當我說是湯姆貓和杰瑞鼠,好萊塢創(chuàng)造出來的廣受喜愛的卡通人物時,他們自然很驚訝。
一個動畫貓,追一個動畫老鼠,這怎么可能給我?guī)盱`感呢?請聽我解釋。
故事的開端是在一天清晨,我還不到兩歲。正當夏日,我還在酣睡中,有人大聲敲門,把我吵醒了。一個男人站在門外大聲喊:"送貨!"
母親開了門,我站在她身后。走道里放著一只碩大的紙箱,兩個男人站在紙箱的兩邊。
我問母親:"那是啥?"
她自豪地笑了,對我說:"一會兒你就能看到。"
送貨人撕掉一層又一層厚紙板,拆開包裝,感覺上花了好長時間,我所見過的最美的一樣東西,褪去包裝之后,終于呈現在我眼前。
那是一架立式鋼琴。
我跑了過去,觸摸著琴身。我按下琴鍵。黑色的木身光溜溜沒有一絲刮痕,琴鍵很光滑。琴鍵上方的標志寫著:"星海"。
母親說:"這是你的,整個兒都是你的。"
我抱緊了她。接著,在那一天還剩下的時間里,我一直在在玩我的新玩具,直到深夜,父親下班回家之后。
有了鋼琴不久,我在我們家小小的黑白電視機里看到了兩部動畫片。第一部叫《音樂王國》,不同的樂器出現在電視屏幕上,自己彈奏自己。首先是小號向觀眾宣布:"我是小號,我是一名將軍,因為我吹奏序曲。"接著定音鼓們走上臺來,爭辯說他們是最有力的樂器,因為他們能制造風暴、雷鳴。而豎琴堅持認為,她彈出的才是天籟一般最美妙的音樂。小提琴說,作為樂團的領袖,她是所有樂器中的皇后。突然,所有的樂器消失了,一架大鋼琴獨自立在臺上,自己彈著自己。動畫片里傳來了畫外音:"國王駕到!"那部動畫片讓我很自豪,因為我彈的是最重要的樂器?ㄍㄆ敦埡屠鲜蟆防镉幸患凶"貓之協(xié)奏曲",它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對我的影響更甚于《音樂王國》。每次電視里播放那一集時,我都聚精會神地看。
第6節(jié):貓和老鼠(圖)(2)
湯姆是一只貓,但也是一位鋼琴演奏家。它穿著一身禮服出場,對觀眾鞠躬,然后開始彈琴。它的演奏美妙無比。一只穿著禮服的貓在彈鋼琴!我覺得這有趣極了。剛開始音樂很緩慢。接著,在鋼琴琴身里,我們看到那只小老鼠杰瑞正躺在琴弦和毛氈上打盹。它醒過來,對湯姆招招手。它是在逗弄湯姆,而湯姆下定決心要繼續(xù)彈下去,并不理睬杰瑞。但是杰瑞蹭到了琴鍵下面,讓湯姆大為惱火。音樂開始加速,卡通動作也開始加速。湯姆和杰瑞把彼此氣得發(fā)瘋:湯姆的手指被杰瑞設下的捕鼠器卡住,杰瑞被湯姆一把抓起,扔到琴椅下面。杰瑞爬出來,開始按著一段爵士樂的節(jié)奏敲打琴鍵,而湯姆正在彈奏的卻是古典音樂。貓和老鼠拼死搏斗著,而音樂還在繼續(xù)。音樂和打斗的場面完全合拍。最后,杰瑞勝利了。貓累得精疲力竭,而小小的老鼠這會兒卻穿著禮服謝幕,接受觀眾的掌聲。
后來我才知道,它們兩個彈的那首曲子是弗朗茨·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第2號》。但當時我還是一個兩歲還差兩三個月的小孩子,甚至連什么是作曲家都不明白。我只是喜歡里面的動畫人物,喜歡它們時而配合默契,時而針鋒相對。貓在追老鼠,老鼠在逗弄貓。小腳在琴鍵上上躥下跳。我尤其佩服湯姆的手指。它能把手指伸長,觸摸到鋼琴兩頭的琴鍵。彈奏一個琴鍵意味著引發(fā)一段情節(jié),彈奏許多琴鍵意味著讓故事順暢地衍生下去。彈得越快,動畫人物彼此就追得越緊,它們的奇遇就越瘋狂,它們的跟頭摔得就越可笑,它們的惡作劇也就越好玩。
彈鋼琴意味著惡作劇。彈鋼琴意味著樂趣。
彈鋼琴可以很可笑,很瘋狂,很緩慢,很快疾。彈鋼琴就像坐旋轉木馬,帶出一連串的音樂。
在空軍基地旁邊的軍用機場前
我想要越彈越快,看我的手指能夠以多快的速度掠過琴鍵。我想要看我能以多快的速度趕上湯姆、抓住杰瑞。我想要跳起來,落下去,然后爬起來,再重頭來過。即便我的雙手疲倦了,即便我的手指發(fā)痛了,我都不在意,因為通過創(chuàng)造音樂,我其實是在編創(chuàng)故事。
父親幾乎每天都用二胡為我伴奏。他欣賞我的淘氣勁兒,他自己有時也是童心未泯。他能讓二胡歌唱,讓二胡笑。在一起,我們講述著我們自編的無言的故事。只有在那樣的時刻,父親和我才能夠表達對彼此的愛意。那種心心相印是深沉的、強有力的,但也是危險的。那種愛混合了無情的、壓倒一切的抱負,它是那么的強烈,本是小孩子的嬉耍于是成為了一種癡迷。
第7節(jié):空軍大院(圖)
空軍大院
在空軍大院坐在父親摩托車里
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我,和我出生在空軍宿舍這一事實不無關聯。這有幾個原因。其一,我生活在充滿安全感、受到保護的環(huán)境中。我們從不鎖門,也不擔心治安,因為空軍基地的大門管得格外嚴。事實上,我成長在全中國守衛(wèi)最嚴密的地方之一。在那樣的一個滴水不透的氣泡中,我能夠專注于我的音樂,沒有憂慮和紛擾。其二,營區(qū)里充滿了冒險和奇遇的氛圍。軍事基地是一個很刺激的活動場所。對于一個天性已經是喜歡想著遙遠的地方,在夢想中迷失自己的小孩子來說,那兒是一個激發(fā)想象力的奇境。我和朋友們玩耍的時候,巨大的、響得駭人的戰(zhàn)斗機會從我們頭頂飛過,降落在基地,又從基地起飛。但是最好的一點是,空軍大院中我們住的那個小區(qū)是藝術家的天下,那兒到處都飄逸著音樂。每個星期六晚上,爸媽就會邀請音樂家朋友和他們的孩子來我們家聚會。
聚會總是非常開心,但同時也很緊張、富有競爭性。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演奏西方樂器,而他們的父母則在一旁即興地用中國樂器為我們伴奏--仿佛父輩們飽受挫折的抱負與夢想通過這樣的方式就移植到了我們這些孩子身上。他們有的拉二胡,有的彈琵琶,有的彈古箏,有的吹嗩吶或是竹笛。一個小女孩拉小提琴,一個小男孩拉二胡,但大多數小孩彈鋼琴。我之所以彈上鋼琴是因為父親說鋼琴是最受喜愛的樂器。他和我母親自從發(fā)現了我的音樂天資以來一直都期待我在這方面有所發(fā)展。在我還不到一歲時,他們聽到我哼唱收音機里面聽來的旋律。在我還沒有學會認字之前,他們就教會了我識讀音符。
每次彈琴,我都彈得津津有味。比起彈琴,我更愛表演,比如向我的朋友和我父母的朋友展示我剛背熟的莫扎特小奏鳴曲。我喜歡和他人分享音樂時的那種感覺。其他小孩中很多比我大,音樂功底也已經很扎實了,可我還是很強烈地意識到,我想要比他們彈得好。我雖然天性好勝,卻并不妨礙我們的聚會所體現的友誼、溫暖和盛情。
盡管如此,有些小孩還是說悄悄話:"郎朗就是愛顯擺。"我總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彈一首曲子,然后再彈一首,然后再接著來一首。從巴赫的賦格到李斯特的一首叫作"小匈牙利"的曲子,我所知道的每一首曲子我都要彈過。當然每個小孩都想要證明他能跑得多快,游得多遠,鋼琴彈得多好,但我想要彈琴的欲望超越了簡單的炫耀:我想通過音樂表達自我。
母親和我在空軍大院的家里
母親在我們空軍大院的小房子里擺滿了鮮花,還有開花的聞起來像薄荷和香料的植物。屋里的空氣新鮮芬芳,我們坐在一起彈琴、唱歌。那些歌總是關于黃河或長江--給予人們生命和滋養(yǎng)的母親河--還有熱愛自然、守護動物的高貴的牧羊人。那些簡陋的音樂會依然是我童年最快樂的記憶之一。
空軍大院內的伙伴友情很濃厚。我們在大食堂里吃飯,在公共浴室里洗澡。我們是一個由藝術家--包括我們這幫小藝術家--組成的臨時性的大家庭,我們在一起吃飯、唱歌、歡笑、盡情盡性地游戲。
第8節(jié):老師的故事(圖)(1)
老師的故事
和朱教授以及空軍大院里的朋友們
在我四歲的時候,我碰巧聽到父親和空軍文工團的指揮白先生之間的談話。
"我兒子需要一個老師,一個好老師。"
白先生提議說:"我女兒的小提琴老師有個朋友是沈陽音樂學院鋼琴系的主任。她是城里最好的老師。"
"她會教我兒子嗎?"
"她得先要聽他彈一彈。"
談完話的當天,父親就威脅我說:"現在你練琴得加倍地努力。給這個老師彈的時候,你必須一個錯都不能犯。一個都不行。現在就給我開始練。"
父親和母親都教過我閱讀音樂的基本知識,但成為我的鋼琴老師的則是父親。在過去兩年里,為了能夠給我授課,父親一直在一排管風琴的腳鍵盤上研習鋼琴演奏。如今,他意識到他的授課技巧有限,他想讓我跟著我們能找到的最好的老師學習。
我能夠感覺到,他對我的種種設想在那段時間平添了一層新的緊迫感。有生以來第一次,我開始擔心我會讓他失望。他告訴我說,老師的名字叫朱雅芬教授,有了她的幫助,我就能夠彈好鋼琴。他說:"要彈好琴的唯一途徑是苦練。好好地練習,你就能揚名世界。"
我和朱教授的頭一次會面是件大事情,但那一天的開頭卻并不順利。父親很緊張,自然也弄得我緊張不安。他擔心我在我第一個老師跟前的演奏達不到她的標準,她就會拒絕收下我。如果她不收我,那我的事業(yè)還沒開始就夭折了。在父親看來,最最關鍵的是我要有最好的老師,而據每個人說,朱教授是最好的。
父親不停地叮囑:"不能出錯。在這個阿姨跟前彈琴,一定不能出錯。"
那天早晨我穿衣裳的時候,我眼前浮現出一個高大的巫婆的形象。她站在我邊上俯視著我,我彈錯了一個音,她就用戒尺敲我的指節(jié)。我很害怕。要知道,這是我第一次的試演。
父親沖我嚷嚷:"快點!我們現在就得走了。"
父親把我放到他的摩托車副駕駛的座位上。我們坐著車一路穿過城區(qū)。在那樣一個冬天的清晨,沈陽顯得蕭瑟而荒涼,似乎有些郁郁寡歡。工廠冒著濃煙,天上飄著雪,一切灰蒙蒙的。氣溫降至冰點,城市里的混凝土建筑和沒有葉子的樹一閃而過,凜冽的寒風抽打著我的臉,我凍得發(fā)僵,心里直打鼓。但是我看到朱雅芬教授的那一刻,一切的恐懼煙消云散了。她體態(tài)纖小,看上去很慈祥。她微笑著和我打招呼,幫我脫下外衣和手套。她很耐心,說起話來和風細雨。
大人喜歡小孩子時,他們能感覺到,而我馬上感覺到朱教授理解我。她夸獎我身上穿的軍裝,而那是我所有衣服里最得意的一套。她很溫和地問我,腰帶上的玩具手槍會不會影響我彈琴。我把玩具槍卸了下來,交給了父親。她還問我,正式開始前要不要用洗手間,又問我渴不渴。她教我放松。
在我接受的音樂教育中,"放松"是個新詞。當我看卡通片時,我可以放松。當我彈鋼琴彈著玩的時候,我可以放松?僧敻赣H看著我,評判我的演奏的時候,放松是不可能的。我害怕不能讓他滿意。而今天,我很自然地想要討好朱教授。從她的口中說出"放松"這個詞本身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意外的啟示。在評判你的人面前放松?在你隨時都有可能被拒絕的情況下放松?
第9節(jié):老師的故事(圖)(2)
身穿兒童海軍制服,跟朱教授上鋼琴課
朱教授重復了一遍:"是的,孩子,盡管放松。想一想讓你最開心的事,然后開始彈。"
我想起了我最喜歡的動畫人物孫悟空。他能夠征服任何艱難險阻,克服所有恐懼,最終總能轉敗為勝。我一下子放松下來,彈出了水平。
我彈完后,朱教授說:"你很有天資。"她撫摸了一下我的臉頰,她的手勢讓我想起了我的母親。"我會給你一本新的練習冊,還有一首為下個星期準備的曲子。"
父親問道:"他不該學兩首或三首曲子嗎?"
朱教授心平氣和地回答說:"一首就夠了。沒必要緊趕慢趕的。"
父親問道:"那比賽呢?他什么時候能夠格參加比賽?"
我的新老師說:"不用著急。時候到了,他自然就能行了。相信我,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很多年過去后,在我事業(yè)小有所成之后,我問朱教授我給她留下的第一印象。
她告訴我說:"事先就有人說你很有天分,但我還是不太清楚到底見到你會是怎樣的一個情形。"她向我描述了我是如何彬彬有禮,在初次見面時如何很有禮貌地鞠躬。她對我說,她曾把我介紹給她的婆婆--她的婆婆、她還有她的丈夫住在同一套公寓里。她說:"從那以后,你到我那兒去上課時,你總會首先走到我婆婆的房門前,敲敲門,當她打開門后,你會向她深鞠一躬。"
她對我說,初次見面那一次,我用我甜潤的尖尖的嗓音問她是否想要聽我彈琴。
她回答說:"孩子,我當然想聽。"
我邁步筆直走到鋼琴前,在琴椅上擱上兩個枕頭,好讓我觸摸到琴鍵。然后我開始彈一首難度極高的哈農鋼琴指法練習曲。她說我的彈奏既沒有猶豫也沒有恐慌,我和鋼琴的關系就好像其他小孩和玩具的關系一樣。她說:"你是真正地熱愛彈琴。對你來說,彈琴像是游戲一樣,一出你已經玩得技巧極其嫻熟的游戲。"
父親不失時機地問道:"您會收他做學生嗎?"
她的回答也一樣快。"我告訴你父親我會收你做學生,你有天分。我記得當我說這話時,你父親沒有笑。在那些日子里,我從沒見過你父親笑。他有他想要得到答案的問題,而那些答案他立刻就想要得到。"
"您認為郎朗到底多有天分?"
朱教授說:"相當有天分。"
他問她:"郎朗一定要在全中國彈鋼琴拿第一名。然后是在全世界。這可能嗎?"
朱教授認識到了,我的父親,就像許許多多受到"文革"影響的父母一樣,是在把他的期望加在了我的身上。她欣賞他有話直說的態(tài)度:他心里想什么就說什么,而他說出來的也正是他心里想的。朱教授自己也受到了"文革"的沖擊。她,她的丈夫還有他們的孩子都被迫離家,到農村插秧種田。他們在農田里干了很多年的活。那些年里,我的老師都無法彈鋼琴,甚至談話中流露出對巴赫的熱愛都很危險,會被看成是資產階級腐敗墮落的證據。朱教授是在上海由說英語的修女們撫養(yǎng)長大,她學鋼琴又是師從全中國最受尊重的老師李翠貞夫人,為此她格外地受到懷疑。李翠貞夫人是一個有傳奇色彩的鋼琴家,她可以將巴赫的《平均律鋼琴曲集》轉換成任何一個調來演奏。她是一個音樂天才,一個受人愛戴的導師,然而她沒有躲過"文化大革命"--和當時的一些音樂家一樣,她悲劇性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朱教授告訴我說,盡管她的一家在"文革"過得很艱苦,那些在稻田里度過的年月留來的并不全是負面的回憶。"農民和我們彼此相處得很融洽。他們待我們很和善,教我們種地也很有耐心。他們教會我,耐心是學習的關鍵,也是教學的關鍵。我看得出你父親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想讓你成功。他不斷地對我說:'不要對這孩子太心軟。你得給他加點壓力,給他挑戰(zhàn)。沒什么事他是不行的。在鋼琴上沒什么事是他不愿意干的。'"
第10節(jié):老師的故事(3)
朱教授告訴父親,我有一雙敏銳的耳朵,寬大的手掌,長長的手指,與生俱來的節(jié)奏感,還有見譜就能演奏的天賦。但她認為,我最突出的特點是我的精神,而這和其他因素一樣重要。她覺得我理解我所彈奏的音樂的力量,能夠融入音樂中表達的強烈的感情。她告訴父親:"如果我們對他過于嚴厲,毫無節(jié)制地把他往極限推,我們有可能會危害、甚至摧殘他的那份精神。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那就是罪過了。"雖然她理解、甚至贊賞父親對我的期待,但保護我的精神比其他什么都重要。
父親不理解朱教授的教學思想。他總是擔心她對我太松了。他相信我能應付任何挑戰(zhàn)。不管是多難多深的內容,只需練習得更刻苦就行了。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沒日沒夜地練。
我的老師告訴父親:"小孩子需要娛樂。他們需要休息和游戲。他們像植物一樣需要陽光和營養(yǎng)。你不能揠苗助長。"但父親堅持要求她不斷地給我施加壓力,給我更難的曲子彈,讓我比一般的孩子記譜記得更快。他相信我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他對她說:"對他太松只會害了他,只會延緩他的進步,耽誤他的前程。"當然,父親尊重朱教授,即使她并沒有改變教我的方式,然而一年又一年過去了,他依然如故地對她提意見。
朱教授的耐心和培養(yǎng)無疑改變了我的人生,但我父親的方式反映了我們國家那個時期的文化,他的方式最終獲勝了,而那種方式關注的就是贏、贏、贏。
第11節(jié):孫悟空(圖)
孫悟空
畫漫畫,4歲
我四歲的時候,我整個世界都局限在空軍大院的那套小屋子里,我的精力都放在了音樂、卡通和小人書上。如果說我的視野有任何的擴展,那都得益于孫悟空。他過去是我的英雄,現在也還是。和音樂一樣,孫悟空能變幻成許多不同的形狀,它們同時又演繹著數不清的不同的故事。但在每個故事里孫悟空都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我很早就知道超人。超人在中國很流行,他能飛,強大無比,還會抓壞人。但孫悟空比他還棒,因為孫悟空不會為女人動心。他不需要愛情生活,他愛的是他的歷險。我小時候不怎么會畫畫,但孫悟空的形象卻畫得很好,很專業(yè),而且一畫起來總是樂此不疲。我的朋友馬志佳也在空軍大院里住過,他和我一樣喜歡孫悟空。他和我都喜歡玩他父親給他買的日本最新的阿塔里游戲,或是看日本漫畫書《龍珠Z》。志佳收集的漫畫書和球星卡是我知道的所有的小孩子中最棒的。他還擁有最多的玩具變形金剛,只要擺弄一下變形金剛的部件就能把它們從普通的機器變成機器人。例如,一輛卡車可以變成一架戰(zhàn)斗機。和孫悟空一樣,變形金剛抓住了我的想象力,因為它們的變化講述了不同的故事。變形金剛有好的,也有壞的。汽車人是正義的,因為他們會保衛(wèi)地球;霸天虎是邪惡的,因為他們要摧毀世界。傷亡慘重的戰(zhàn)役此消彼長,機器人變成機動車,機動車變成了機器人。奇跡般地變成一個與你本人全不相同的人或東西:這個變形的過程深深地吸引了我。
在我彈鋼琴的時候,我不再僅僅是個小男孩。我變成了一個不一樣的,一個更不一般的人。就像孫悟空、變形金剛以及湯姆和杰瑞一樣,鋼琴帶著我從一個世界神游都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我感到更幸福。我變成了一個像孫悟空一樣的人物,有強大的力量,保證我不能也不會被擊敗。我想象自己坐上停在空軍基地的飛機中的一架,飛越全球,身邊有槍支武器來驅趕襲擊我的敵人。我喜歡生活在軍事基地;乩锏母魇窖b備,尤其是飛機,讓我很興奮。飛行有神秘感,而飛機又是最激動人心的交通工具,因為它們飛得最快。每次在鋼琴前坐下來,開始一段新的曲目,我想象自己是在起飛、發(fā)射、離開地面。
雖然我只有極少的時間和它們分享,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把湯姆和杰瑞、孫悟空和變形金剛拋在一邊。在我彈奏的曲目的節(jié)奏和戲劇化的樂章里,我把它們融入了進去。貝多芬作曲時沒想到過變形金剛,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在那個年紀,誰又能理解,貝多芬是個多少年前出現在西歐的音樂家?就我個人來說,貝多芬是在為一部電影譜曲,電影里有機器人、怪物、高射炮以及核潛艇。孫悟空也來幫我彈莫扎特。莫扎特寫的音樂幾乎都是小型話劇,每幾小節(jié)就有一個新的人物進入他的音樂,每一個人物都是不同的年齡,來自不同的國度,有著不同的脾性。因為孫悟空總是在變,每隔幾小節(jié)音樂,我都會感到他潛身進入了莫扎特的作品里。
就這樣,憑借著孫悟空和我的不斷壯大的演員表和軍事裝備清單,我的鋼琴學習飛速進步。我不喜歡學習音階,不喜歡啃練習教材,但我還是下了工夫,因為我意識到,要想彈我喜愛的那些曲目,要想能像湯姆追杰瑞那樣地在琴鍵上揮灑自如,基本功是不可或缺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即便在我還是個小小孩的時候,我已經很實際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努力讓練琴像玩游戲一樣。我母親也幫助我。她剪出很多金色的小星星,當我熟記一首曲子,或彈得特別出色時,她就會給我一顆星星。當我得到了五顆星星,她就會給我買一件新的玩具。我的直覺告訴我,玩變形金剛、彈我認不得名字的作曲家寫的曲子,這兩者之間并沒有本質的區(qū)別。
第12節(jié):對手如云(圖)(1)
對手如云
第一次參加鋼琴比賽,5歲
"第一名"是我父親--還有我母親--時時掛在嘴上的一個詞,也是我父母的朋友以及他們的子女常說的一個詞。每當大人們談起中國古代偉大的畫家和雕塑家時,總有一個藝術家被認定是第一名。在工廠里有第一名的領導、第一名的工人、第一名的科學家、第一名的修車工。在我童年所處的文化氛圍中,一切都是為了成為最優(yōu)秀的。那是激勵我們的目標,讓我們的生活有意義的抱負。無論是因為機緣、命運還是慷慨的宇宙給你的賜福,如果你是一個有明顯天分的小孩,那"第一名"就不可避免地成為了你的符咒。"第一名"成了我的符咒。我從來沒有央求父母減少給我壓力。我接受了那份壓力,甚至喜歡上了那份壓力。在我們這幫躍躍欲試的鋼琴家之間的競賽對于我來說是場游戲。也許我小時候很害羞,但當我面對一批對手的時候,即便是只有五歲的我也可以很大膽。
一定要贏的決心當時是流淌在我的血液里,現在還在我的血液里。在夜晚,它塑造了我的夢想;在白天,它推動了我的修煉。
父親會說:"這并不是異想天開,也不是無謂的希望或可笑的祈禱。成為第一名是一個現實的目標,你得通過努力才能達到。你也許會遇到一個比你更有天分的競爭對象,這你沒辦法控制--雖然我相信你具備了你所需要的天分和創(chuàng)造力。但你能控制你工作努力的程度。你可以確保你要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刻苦。"
過了好多年后,我才了解到父親的動力是從何而來的。
父親出生于1953年3月5日。在那些日子里,愛國主義意味著無條件地獻身于工作和經濟發(fā)展。父親的名字叫郎國任--國就是國家,任代表責任--意思就是,為國家盡責任。無條件地為我的事業(yè)奉獻成了父親莊嚴的責任。
我的曾祖父是一個有名的教育家,他在東北創(chuàng)建了一所學校。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爺爺,成了一名音樂老師。他會彈很多樂器,但尤其擅長吹口琴。我奶奶也受過良好教育,后來成了一名會計師。這一對年輕夫婦,拉扯著五個小孩,面臨著當時困擾我們整個國家的經濟困難。食物十分匱乏。自然災害,包括一場嚴重的洪災,威脅著整個家庭的生存,但他們仍然掙扎著挺了過來。
爺爺教會了父親音樂,正如父親教會了我。但正如父親最終沒能當成專業(yè)的音樂家,爺爺也無法如愿以償。他在一家工廠找了份工作,雖然他工作很出色,在"文革"期間,他還是吃了不少苦。
一天,爺爺下班沒有回家。父親和伯父很擔心,也很害怕,第二天早晨到廠里去探個究竟。爺爺在廠里的記錄一清二白,當他們在工廠大墻上看到批判爺爺的大字報時,他們很驚訝。廠里把爺爺給帶走了。很多個星期,父親都在恐懼中生活著,擔心爺爺再也不會回來。
過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爺爺又突然出現了。父親一家人慶幸他平安歸來,也慶幸他沒有被送到鄉(xiāng)下,但他們一家人都經受了嚴格的監(jiān)視,因為爺爺的一個哥哥是國民黨人,在新中國成立前舉家到了臺北,后來又搬到了美國。爺爺整個家庭因為海外關系受到牽連。當對他們的限制終于解除了的時候,爺爺已經太老了,沒辦法利用新時代提供的機會。但父親還沒老,父親還年輕,還有音樂才華。他覺得他必須在每一個戰(zhàn)役中獲勝,沒有哪個戰(zhàn)斗他甘于失利。什么事都得要第一名,稍微落后一點都不行。
從這個角度來說,父親的心和我的心是一致的。在我五歲的時候,我們下定決心,要在我的第一次比賽中獲勝。
很多年后,朱教授對我說:"你一門心思想要獲勝。我擔心讓你開始參加比賽還太早。我能看出來,一提比賽,你就會緊張起來,這讓我不放心。你才剛剛五歲!但你父親主意已定,你呢,以你自己的方式也很堅持。如果我不幫你準備參賽,你會特別傷心的。"
第13節(jié):對手如云(2)
那次比賽規(guī)模很大。我遞上申請時已經有五百個小孩子提出了申請,他們大多比我大。朱教授為我準備了俄國作曲家卡巴列夫斯基的一首變奏曲,她覺得那首曲子會給評委留下印象。我看到那首曲子的時候也很興奮。雖然難度大,但我意識到我能把握得好。但當我第一次彈給老師聽的時候,我過于興奮,失去了平衡。
她對我說:"郎朗,如果你在評委跟前這么彈的話,你連第一輪都過不了。"
我一聽那話,眼淚止不住順著兩頰流下來。在我腦海里,我已經失敗了。
她又補充說:"但是別泄氣。我可以給你指出來哪些地方沒彈好,怎樣避免這些錯誤。"
我一聽,臉上露出笑容,眼淚也止住了。
我說:"老師,告訴我吧,請您現在就告訴我吧。"
問題主要出在速度,如何放松,如何增強演奏處理的音樂感。要提高,就得下苦工夫,忍受枯燥乏味的練習,但一想到我的問題有了答案,我很受鼓舞。我加倍用功地練習?ò土蟹蛩够淖冏嗲鷮Ρ任掖髢杀兜娜藖碚f都具有挑戰(zhàn)性,可我拿下了這首曲子。在我五歲的那一年,我參加了沈陽市少兒鋼琴比賽,并在比賽中拿了第一名。全市所有十歲以下鋼琴學生都參加了競賽,那也是我的第一次正式比賽。之后,我舉行了我的第一場獨奏音樂會。在1987年,中國對于西方音樂表演還是頗為陌生,我上臺前是按照京劇表演來化妝的,臉涂得紅紅的,眼圈的妝也很濃。我看上去就象一只小貓。我喜歡在舞臺上表演,溫暖的燈光照在我身上的感覺。我喜歡聽眾的掌聲。從那時起,我決定,我要當一名鋼琴家。
第14節(jié):第一名(圖)(1)
第一名
在沈陽練琴。時值夏日酷暑,但我們沒有電扇
我的想象力很活躍,因為我少兒時期大多數時間是獨自度過的。既然我已經在我第一次比賽中獲勝,又下定決心要當一名鋼琴家,我再也不想上學了。我不喜歡幼兒園的課程或老師。而且每次我想早點回家練琴,他們總不讓我走。他們不理解我。我那時是個怕羞的小男孩,離了家就總感覺不自在。但我不能一個人單獨待在家里。爸爸和母親兩人都上班。母親的產假很長--在那個年代你能帶薪休一百天,但產假過后,母親又回到單位繼續(xù)做她的接線員。非常幸運的是,我的太姥78歲的高齡還專門從丹東來到沈陽,照顧了我三年,讓我一生難忘。雖然太姥能管我個半天,但我確信自己一個人待著沒問題,于是想出這么個主意。
我對父親說:"你拿一臺錄音機,早上你和我媽出門前把錄音機給開上。我一整天都會好好練琴;丶視r,你一查錄音機就能證明我說到做到。"
父親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因為這樣我就能多出時間來練琴了。我喜歡這個主意,因為這樣我就不用上學了。在鋼琴前,我從來不會像在教室里那樣覺得怎么樣都不得勁,即便是在苦練難度極高的曲子--就像車爾尼的曲子,寫出來好像專門是為了逼瘋演奏它的鋼琴師。母親的工作還有上班的時間比較容易靈活控制,她就時不時地回家來看看我。每次她回來的時候,我總是坐在鋼琴前,就好像是給栓在那兒一樣。盡管白天一人在家,我一點也不害怕。坐在琴凳上,征服困難的曲目,讓我覺得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讓我覺得徹底的安全。無論如何,我生活在一個戒備森嚴的軍事基地里,會出什么事呢?
但是因為我大多數時間都是一個人待著,我天生的害羞變得給厲害了。到該上小學的時候,我沒辦法再留在家里了,一想起要回到教室上課,我就緊張極了。我非常不善于和其他孩子相處,絕大多數時間是獨來獨往。這也是為什么每天午飯期間我一路跑回家去練琴時總是很開心。父親為我列了一張作息時刻表,里面留出的娛樂時間少之又少:
早晨5點45分起床,練一小時琴。
7點整上學。
12點回家吃午飯:15分鐘吃飯,45分鐘練琴。
放學后練兩小時琴,然后吃晚飯。
晚飯吃20分鐘,這20分鐘里我可以看動畫片。
晚飯后練兩小時琴。
然后寫作業(yè)。
只要是有關我和鋼琴的事情,父親總是異常嚴肅。只有在拉他的二胡的時候,他才能放松下來。那時,他好像變了一個人,看上去和平時不一樣。他完全沉浸在縈繞人心的哀傷的音樂中了。他好像是在尋找某樣永遠也無法找到的東西。父親拉的二胡如泣如訴。
當我聽父親拉二胡時,我總是閉上眼。如果我腦海中出現了湯姆和杰瑞,他們也一定是在哭泣。也許它們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也許它們的媽媽死去了。當我彈琴時,我描繪的都是歡樂的故事,但父親的故事是哀傷的。我想要多知道一些他的故事,但那充滿神秘感的哀傷埋藏在音符里。父親和母親不同,他很少談他自己。
卡通故事給我?guī)砦拷澹簩O悟空、哪吒鬧海、變形金剛、湯姆和杰瑞、唐老鴨和黛絲鴨,還有繽紛多彩的,滿是爆炸、追蹤場面和神奇怪獸的日本漫畫書。音樂里也有故事。在我自己練琴時,或是在父親或老師跟前彈的時候,我邊彈邊在腦袋里編故事。而作曲家們也有故事。起先我對他們一點概念都沒有,并不知道他們生活在遙遠的過去,他們的國人說的是我聽不懂的語言。當父親和老師開始向我解釋,說這些作曲家都早已不在人世時,我完全給弄糊涂了。
我問父親的第一個問題是:"所有的作曲家中,誰是第一名?"
父親不假思索地說:"莫扎特。莫扎特數第一,因為他寫得多又寫得好。他三歲時就能作曲。他是一個超級天才,每一種音樂形式他都留下了杰作。他寫協(xié)奏曲、交響樂,還有歌劇。他創(chuàng)造出最美妙的旋律,最感人的節(jié)奏。他的想象力最偉大,他的和聲最動聽。他為王子和國王們寫過音樂。他開始演奏時還不過是個小小孩。他的父親照顧他,幫他把他的音樂帶給世界。他的父親幾乎和莫扎特一樣出名。如果沒有他的父親,莫扎特也成不了名。在一起,他們兩人才共同獲得了不朽。"很顯然,我的父親很認同莫扎特的父親。
第15節(jié):第一名(2)
父親向我解釋了莫扎特時代奧地利皇室的一些背景。我不太清楚自己究竟聽懂了多少,但當我彈莫扎特時,我腦海中有了他的形象,知道他是誰,又是如何行事的。我想象他是一個動畫片里的人物,喜歡蹦蹦跳跳、東奔西跑。他在游樂場上追逐他的朋友,他們也來追他。我腦海中的維也納是金色的,和寒冷的沈陽不一樣,而莫扎特是一個小金童,從一個生日聚會輕歌曼舞到另一個生日聚會。
巴赫就不一樣。朱教授最熱愛巴赫,她的巴赫彈得棒極了。我在她那兒學琴一開始她就教過我好些巴赫的曲子。巴赫音樂的力量強烈地震撼了我。我感到很幸運,接觸巴赫接觸得早,因為巴赫是音樂的基石,學好了巴赫,你就打好了音樂基礎。他的音樂有很多復雜的旋律線和聲部,它們能幫助你理解音樂的結構。在我想象中,巴赫總是在和天堂里的上帝對話,雖然他顯得很嚴肅,他們之間的對話帶給這世界人們能夠想見的最美好、最睿智的音樂。
我想象肖邦是個英俊瀟灑的男生,像一名電影明星,永遠在追求一種他找不到的愛。我看到他坐在鋼琴前一邊哭泣,一邊寫下讓人心碎的旋律。
貝多芬也是我崇拜的偶像。他很嚴肅,和我父親一樣嚴肅。父親和貝多芬都從來不笑,他們沒時間,也沒耐性去聚會、開玩笑、看動畫片。有那么多的音樂要去寫,有那么多的音樂要去聽,音樂是性命攸關的事。對貝多芬來說,音樂是至高無上的。我父親和貝多芬一樣不善與人相處,和音樂倒更能心心相通。
有一次,我父母帶我去看一個蘇聯芭蕾舞團表演的《天鵝湖》,我一下子愛上了柴可夫斯基,而我當時聽到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則大大加深了我對他的熱愛程度。當然我那時還太小,還叫不出曲目的名稱,但他的俄國靈魂所蘊涵的豐厚感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我的腦海里,他在一幢大房子里獨自生活,我想象他一邊流淚一邊創(chuàng)作,一邊創(chuàng)作一邊流淚。俄國音樂特有的美麗的憂郁打動了我的心。從前我看過一個技藝高超的蘇聯馬戲團來中國演出,我也一樣深受感動。因為我從小受到的教育,我對俄羅斯的各種藝術形式都深懷敬意。
電視上看到的貓王的表演讓我想起李斯特。李斯特在他那個時代也是超級明星--他狂放不羈,女人們都為他而神魂顛倒。在我的想象中,他參加摩托車比賽,開比光速還快的噴氣飛機。李斯特和孫悟空兩人一定會很投緣。和其他人不同,他沒有英年早逝。他活下來了,他的故事從一個激動人心的歷險跳到另一個激動人心的歷險,不間斷地向前發(fā)展。
我為所有這些作曲家編造出歷險故事,就像孫悟空為我編造出歷險故事一樣。然而,盡管我頭腦很活躍,手指很忙碌,盡管我迫切想學習更多的音樂,想征服越來越艱深的曲子,我在學校里還是極度害羞。我感到自己和別人不同。我確實和別人不同?哲姶笤豪锏暮⒆觽兊母改敢捕际歉阋魳返模怂麄,學校里的小孩子們覺得我怪怪的。我沒有社交技巧,說話笨拙。有時,當我和同齡人在一起覺得不舒服的時候,我會閉上眼睛,聆聽我腦袋里的音樂。我心中的一個秘密是幻想這輩子永遠和學校不沾邊。
第16節(jié):第一名(3)
在這個時候,馮老師出現了。
她和其他老師不同。她還年輕,可能不出二十六七歲,而且還很漂亮。她并不遵循中國傳統(tǒng)的教學方式--她既不嚴格,又不苛刻,也非漠不關心。相反,她和藹可親,她用她的善良把我解救出來。和朱教授一樣,她恰恰在最合適的時刻出現在我的生活中。馮老師讓六歲半、極內向的我變得活潑外向,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她看出來了,我外表看很羞怯,但其實不然。事實上,我喜歡人多。馮老師讓我個性中不為人知的那部分得以重見天日。
她說:"郎朗,你一定不要害怕大聲說出你的答案。你腦子很好使,聲音也很洪亮。你一定要學會表達你心中知道的東西。"
在那個時候,除了音樂,我并不想表達任何東西。我害怕在其他孩子面前出丑。
馮老師告訴我:"郎朗,你是個聰明的男孩子。你得讓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
我說:"我情愿什么都不說。"
"你沒有選擇。當我問你一個問題時,你得走到教室前面,面對全班同學回答。一開始也許你會感到不自在,但你會習慣的。你會做得好的。"
她沒說錯。她逼著我張嘴說話,在這過程中也向我證明我并沒什么可以害怕的。很多答案我都知道,也可以清楚地陳述出來,我的同班同學也愿意聽我的陳述。這樣做的次數越多,我就越感到輕松自如。如果我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彈鋼琴,那我也應該可以在公開場合上說話。
馮老師給學生干部分成三等:如果她頒給你一道杠,你就是一個小組長;兩道杠,你就是課代表,分管音樂、數學、自然或作文等;三道杠,你就是班長了。我很自豪地在我的衣袖上帶上了兩道杠,因為我負責音樂。我們班演唱時我會伴奏,我還會挑選曲目,為學校表演。其他老師不支持我提前放學回家練琴,馮老師卻鼓勵我這樣去做。
她有很深厚的中國文化修養(yǎng)。她教我們念唐詩和宋詞。那些詩詞表達了渴望和失落的情緒,它們的韻律在我聽來就像音樂。它們和音樂有同樣的力量,能給我鼓舞,讓我激動。
馮老師常說:"每個人都有才能,你要做的就是去發(fā)現你的特殊才能是什么。"如果哪個同學把一幅畫、一首詩,或什么特別的東西帶到課上,她就會獎給那個同學額外的金色的星星。如果你跑得快,或是一名技巧嫻熟的體操運動員,她也會給你類似的獎勵。馮老師從不偏向哪個學生,每個學生都能從她那兒得到充分的關注和慈愛。而我對這兩者都有如饑似渴的需求
第17節(jié):金絲毛小狗(圖)(1)
金絲毛小狗
金絲毛小狗就在我身后的窗臺上
我快六歲半的時候,父親離開了空軍文工團,加入了沈陽治安特警支隊,負責沈陽娛樂場所集中地區(qū)的治安工作。父親誠實、堅強、天不怕地不怕,干這個工作正合適。到了崗位上,他就配了一輛嶄新的摩托車,發(fā)了一套漂亮的制服。我為他驕傲,但仍然怕他,他穿上制服后可能就更怕他了。他仍然從不說笑話,也不對我笑,除了"練琴",也沒話對我多說。在學音樂的時候,他總是細心觀察我,像個老鷹,又像個警察,只等著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馬上就會過來懲罰我。
我們搬到了空軍大院外面的一套簡陋的公寓。母親仍然保留著她接線員的工作,有了她,家里就不缺鮮花、植物,墻上就不缺好看的圖畫,我也就不缺鋼琴來彈--我彈琴彈得時間太長,彈得太狠,結果彈斷了很多踏板和琴弦。踏板和琴弦斷了,彈起來就更有難度,但彈到了那個程度,我正需要挑戰(zhàn),讓我繼續(xù)向前走。
我的姥爺曾經對我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姥爺、太姥對我的幸福至關重要,因為他們是無條件、無節(jié)制地愛我。在中國,我們從小受到教育,要尊敬長輩。雖然沒人給我正式地講授過中國佛教傳統(tǒng),我還記得從前站在佛寺前,焚香許愿,燒叫做冥紙的紙錢,上面寫著過世親人的名字,以紀念他們的亡靈。大人教育我們,要慎終追遠,不忘祖先,而我也是這樣懷念我的爺爺、太姥、姥爺、姥姥的,他們的靈魂還在人世,還能給我?guī)碇腔酆蛺邸?SPAN lang=EN-US>
一天下午,姥爺和我在看京戲。他指著電視對我說:"你對音樂的愛就是從這兒來的聽聽,咱們的音樂就是從這兒來的。"
那出戲拍得壯觀極了:高亢、怪異、富有魔力的唱腔,華麗繁復的戲服,雜技般的動作,讓人眼花繚亂的劍法,精彩的武術,應有盡有。劇情很復雜,說的是六朝舊聞,愛情故事。只有看字幕才能聽懂,姥爺盡他所能為我講解。我聚精會神地看,姥爺雙臂摟著我,和我一起看。
他問我:"這故事是和音樂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你聽得出來嗎?"
我聽到的是尖尖的嗓音時起時落,聽起來像是在以一種極端戲劇化的方式說話。
"你聽,故事推動音樂,音樂同時又在推動故事,你聽出來了嗎?"
"我聽出來了,姥爺,我全都聽出來了。"
和姥爺一起聽音樂給了我自信,我能迎接所有的挑戰(zhàn),我不會讓父親失望。在我內心深處,我珍藏著姥爺給予我的信念。姥爺給予我的信念和父親的不同:多了一份溫存,少了一份評判。
我們搬家后過了一段時間,伊斯曼音樂學院的鋼琴家們訪問沈陽,朱教授和父親陪著我上了他們開的一系列大師班的課。十二位不同的藝術家,十二堂相對獨立的課,我一堂都沒漏。我在朱教授那兒上課上了一個月后,我和她曾一起在衛(wèi)星電視上觀看了偉大的弗拉基米爾·霍洛維茨在莫斯科的現場演出,那是他睽別六十年后第一次返回他出生的國度。但這次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親耳聽到西方人演奏西方古典音樂。那也是我第一次聽到爵士音樂。上課的學生平均年齡要比我大至少十歲,但我并不在乎。我坐在那兒細心聆聽,努力體會每一位鋼琴家傾注到演奏曲目里的強烈情感。我能感受到海頓的歡快、舒伯特的詩意、勃拉姆斯的深沉。一位鋼琴家對課上的學生說:"要記住,當鋼琴家很容易,你要做的只是挪動你的手指。但要當一名偉大的鋼琴家,你必須使用你的智慧。"我把他的話一字不漏地記在紙上。大師班的活動深深地打動了我,活動結束后,我央求藝術家們給我簽名。他們的中文翻譯攔住了我,沖我吼到:"別纏著藝術家,他們不想受打擾。"但一位美國的鋼琴家非常禮貌地朝我走來,沖我粲然一笑,并為我簽了名。
第18節(jié):金絲毛小狗(2)
我回過頭去看當年的我,看到的是一個被他的母親、姥爺太婆、叔叔阿姨們愛著、寵著的小孩子,風度文雅、略帶羞澀,行為舉止挺討人喜歡。我也很熱情,對周圍的世界充滿好奇。但同時,我已經深受中國高度競爭性的制度的影響。不管是音樂家、畫家,還是數學家,只要那人顯露出有天分的跡象,就會有人來排名次。競賽讓我著迷,讓我陶醉。對我來說,最刺激的事莫過于在電視上看到中國足球隊將球奮力踢進對方球隊的球網里。我五歲的時候贏了我的第一次比賽,在我生命中第一次有人對我說,你是第一名,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所向無敵--我就是那個進了球的球員。如今,兩年過后,我又想再一次進球。誰也攔不住我。獲勝意意味著一切。無論是好是壞,那就是我的天性。
在我七歲時,我報名參加了我的第二次競賽,不僅如此,我還得以從沈陽搭乘火車到太原去參賽,這讓我興奮不已。這是我頭一回離開沈陽。父親和我先搭夜班火車到北京,和其他競賽選手會合。我們一起逛北京,爬長城,度過了美好的一天。接著我們又搭乘了一班夜班火車到太原。太原現在是個富有的城市,但那時整個城市還是灰蒙蒙、黑黢黢的。在途中,父親向我解釋我所面臨的各種美好前景。
他說:"三等獎是一臺電視機,但我們不需要電視機,你說是不是?"
"不需要。咱家有一臺。"
"每家都有一臺。二等獎是一架電子鋼琴,但電子鋼琴發(fā)音不自然,會讓你定調定不準,彈起來和真的鋼琴感覺一點也不樣。所以,郎朗,你說,你是不是也不想要這么一個玩意兒呀?"
我說:"不想要。"
"但是一等獎還不錯。一等獎是你唯一想要拿的獎。"
我說:"那是什么?"
"一架新鋼琴。一架嶄新的真正的鋼琴。"
父親當然是對的。我不喜歡我們家的鋼琴。父母花了兩千塊錢買來的,相當于他們年收入的一半,但怎么說也還是架廉價、劣質的鋼琴,如今踏板也壞了,琴鍵也破了,我練琴練得那么兇,它早已是搖搖欲墜了。想著可能有一架新鋼琴,我興奮起來。我想象著它平滑的琴鍵,光亮的琴身。一想到這兒,我下定決心,要一舉奪冠,決不允許成功和我失之交臂。
一個七歲的小孩能有那么大的決心嗎?可我當時確實有那樣的決心。父親向我擔保,勝利是屬于我的,他對我的信心讓我自己也信心倍增。在上臺前,他拍了拍我的背。我在評委面前鞠了躬,然后開始彈。
我準備了一首莫扎特,一首車爾尼,一首巴赫,還有一首叫做《紅星閃閃》的中國曲子。我覺得那首曲子很合適,因為我一心一意要照亮整個賽場。
第19節(jié):金絲毛小狗(3)
我彈得那么熱情洋溢,那么有聲有色,那么激情澎湃,我想我肯定能獲獎。我聽了其他參賽者的表演,覺得他們彈得沒有我出色。我好像已經看到了一架新的鋼琴立在沈陽家中,我想象自己坐在琴凳上,一等獎的獎杯就放在鋼琴上。
頒布獲獎名單時父親和我坐在大禮堂的后排,禮堂里的氣氛很緊張。三等獎給了一個女孩子。我松了口氣--如果我得了三等獎,我就得搬回去一臺一錢不值的電視機。評委接著念:"二等獎獲得者是……"我用手堵住耳朵,讓我的意志力阻止他說出我的名字。那臺電子鋼琴微弱的聲響在我們家可占不了一席之地。評委念出了另一個男孩的名字。我坐得筆直,只等著一下子從座位上一躍而起,沖上舞臺,接受一等獎,還有人群中傳來的熱情的掌聲。
評委主席念到:"一等獎獲得者是……"
是誰呢?
剛開始我還以為他也許念錯了我的名字。但是他沒有。他念出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名字,一個男孩的名字,顯然不是我的名字。
我沒有拿到第一名。事實上,我沒有拿到第四名,第五名,甚至第六名。我被甩在后面,拿了第七名。我無法理解,一下子哭了起來。我跑到評委跟前,嘶聲大喊:"太不公平了!你們騙我!"
我父親不得不過來拉住我。一個也沒有獲獎的女孩子摸摸我的肩膀,說:"沒關系。我們拿了一個安慰獎。"安慰獎是一個金絲毛玩具小狗。
我把她的手撇到一邊,說:"你彈得差勁,和我不一樣。我該得獎的。"
我意識到我這樣對她很殘酷,但在比賽中失敗受到的傷害淹沒了我對她的同情感。那時的我是個輸不起的人。直到今天,我還為我那天的表現感到羞愧。
我看著那只玩具狗,踢了它一腳。我不想要安慰獎。我無法,也不愿意平息下來。但父親讓我把小狗撿了回來。在回沈陽的列車上,我們默默無言地對坐著。我把小狗抱在膝上,它好像是在嘲笑我。它不會叫,也不會哭泣。它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我,提醒我看著別人拿走我嶄新的鋼琴那災難性的一刻。
朱教授知道我比賽輸了有多難過。她試圖勸說我,讓我從大局看:"你心中有想贏的欲望,這很好,因為它給你動力,讓你在冷颼颼的夜晚,還有大熱天里都能堅持練琴。但你不會一直贏。沒人能那樣。你會經常獲勝,感受到勝利的甜蜜,你會很享受。但你一定得知道,一個藝術家的生命會充滿了失望。失望是無法避免的。不管你喜不喜歡,我們一定要學會走過失望,繼續(xù)生活。"
我抗議說:"但那是評委不公平。"
"我們無法控制評委如何做決定。不錯,有的評委是不公平,有的有偏見,有的甚至聽不出好壞,品位低劣。但你會發(fā)現,絕大多數的評委都是公平的。大多數評委都會獎勵有才能的人。但是評委和老師一樣不是完美的。我們都會出錯。我們都會遇到其他藝術家比我們要彈得好,不管是因為他們經驗更豐富,還是他們準備得更充分。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一個事實。如果每次競賽失利,你都像天要塌下來一樣,準備下一次的競賽就會難上加難。你還是個小男孩。我理解,對男孩子來說,失望的感覺不容易對付。但作為一個藝術家,你已經是個小大人了。既然如此,你必須學會直面現實。這次打擊雖然慘痛,但你一定要克服失望的情緒,然后重整旗鼓,再奮力出擊。"朱教授擦干我的眼淚,親了親我的兩頰。在那一刻,我是全心全意地愛戴她的。
第20節(jié):金絲毛小狗(4)
那次失利后,我練琴比從前練得更勤奮了。我把金絲毛小狗放在我那架舊鋼琴的踏板邊上。每次我彈錯了一個音符,我就踢它一腳,罵它一句。小狗成了我的出氣筒,為我的不足付出代價,因為我拒絕接受那些不足之處。盡管聽了朱教授的一番智者之言,我還是下定決心,絕不在比賽中再次失敗。如果這意味著需要加倍努力,通宵練琴,那也在所不惜。
一天我在練一首莫扎特的奏鳴曲,我試著調整對一個特別困難的樂段的處理,但弄了好幾分鐘還是彈不好。和往常一樣,我彈不好時,就來折磨小狗。然而,就在那時,我突然感到一陣讓我松弛的波浪沖洗過我的全身。我不知道它從何而來,但就在我開始覺得自己在繃緊的那一刻,我渾身一下子松弛下來,奇跡般地把整首曲子輕松自如、準確無誤地彈了下來。我低頭看著小狗,頭一次發(fā)現它的臉上帶著笑。它的笑從一開始就在那兒,只是我以前沒有注意到而已。
我錯怪了那只金絲毛小狗。它在那兒并不是為了折磨我,或提醒我過去的失敗。它是一個靈感的泉源,它在那兒是想要幫助我。從那天起,它從我的冤家對頭一變而成了我的朋友?墒窃谖揖毲俚臅r候,我有了一個新的符咒,有時我輕聲細語地重復這個符咒,有時是在心里默念著。我念的那三個字從來沒再離開過我的意識之中,至少在我彈琴時沒有。
第一名,第一名,第一名。
第21節(jié):離開家鄉(xiāng)(圖)(1)
離開家鄉(xiāng)
在我們新搬進的公寓里。我戴著馮老師頒發(fā)的兩道杠和紅領巾,手持一張表彰我音樂領導才能的獎狀
一天晚上,我練琴練了很久,母親對我說:"寶貝,你看上去很累了。"我們六點鐘就吃好了飯,現在已是八點。父親還在值班,家里只有母親和我兩人。
她問我:"你要不要停下來,到我邊上坐一會兒?"
我很開心地坐了過去。那時八歲的我眼發(fā)酸,手發(fā)痛,音符還在我耳邊嗡嗡作響。
母親說:"朱教授說你發(fā)展得很好。她說你的進步比她教過的任何學生都要快。"
我說:"但還是不夠快。"
"夠快的了。但她也有些擔心。"
我問:"擔心什么?"
"她覺得沈陽的音樂資源有限,你在北京發(fā)展會好得多。所有頂尖的老師都在那兒。"
"朱教授就是個頂尖的老師。我不想要其他人教。"
母親同意:"朱教授是個頂尖的老師。但她之所以是頂尖的老師,而且是個不可多得的老師,是因為她把學生的需求放在首位。大多數老師想都不會想到要放棄像你這樣的獲獎學生。像這樣的學生可以讓老師提高知名度,有時甚至變得富有。但朱教授不像大多數的老師,她從不接受學生家長送的奢侈的禮品。她唯一關心的是她的學生能否實現他們的潛能。如今她堅信,如果你想要在國外揚名,有一個國際化的事業(yè),你就必須先到北京去。"
我無法想象我們如何能夠實現朱教授的計劃。我問道:"你、爸,還有我,我們都一起去嗎?"
"你爸和我正在討論這事兒。"
"媽,我能不能只和你一起去,讓爸留在這兒?"
母親讓我放心,說:"這些事我們都得一起商議,但沒什么可害怕的,你爸和我會保護你。你永遠會是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為了確保你的事業(yè),我們有準備,不怕做出任何必要的犧牲。"
就在那時,門開了,父親走了進來。
他問:"你坐在沙發(fā)上干什么?"
母親回答道:"我們在談話。"
"他這會兒該在練琴。"
"郎國任,他已經彈了兩個小時了。"
父親沒好氣地回應說:"說好了要彈三個小時的。"
我說:"我是要接著彈第三個小時的。"
"那還不少和你媽說話,趕快開始彈。"
我說:"我們談的是很重要的事兒。"
"沒什么事兒比練琴還重要。少廢話,現在就回去練琴。"
我聽到自己嘶聲大喊:"你不明白!我想和我媽說話,你管不著!"
當然,我那時聽了關于北京的消息,正感到心煩意亂。當然,父親那天晚上也許在單位里碰上了特別不開心的事,但不管什么原因,他一下子惱羞成怒,拖出我珍藏變形金剛的盒子,開始把它們從我們家二樓的窗戶往外扔。我沖上去想攔住他,但他將我一把推開。
母親央求道:"郎國任,這孩子也沒做錯啥事兒,你這是干什么呢?"
"他敢和我對抗!"
"這些是我的!"我尖聲哭喊著,想把我的玩具搶過來。
可是我叫得越響,父親扔得越勤,直到所有的變形金剛都被他扔到窗外,落到了下面的街道上。我跑下樓去,想要把它們撿回來,但它們全都給摔壞了。我淚流滿面地拾起變形金剛殘損的部件--手臂、腿、腦袋。我把它們放到一只紙袋里,抬上樓,藏在我床下。接著,我滿腔怒火地開始練琴,不是一個小時,而是兩個小時。在那兩個小時愁云慘霧的練習中,我心里想的不是我彈的音樂,我的心里只有我破損的變形金剛。
我的家庭將要經歷一場巨大的變化,只是我一點也不清楚變化將以何種方式出現。因為我們住的公寓很小,即便是父母輕言細語的時候,我也很輕易地就能聽到他們兩人激烈的討論。他們的話題永遠是我。
父親對母親說:"如果他要成為世界第一名,我們就必須去在中國是第一名的城市。北京是個很有力量的城市。北京是個國際都市。北京的中央音樂學院是全國最好的。郎朗需要最好的。"
我聽到母親說:"我和他解釋過,但他聽了后不開心。他害怕要換老師。"
第22節(jié):離開家鄉(xiāng)(2)
"他想要成為第一名,他會去做的。"
"他想讓我跟他一起去。"
"周秀蘭,你也知道那不可能。我們需要你掙工資,好供郎朗和我在北京生活。我必須所有時間都用來監(jiān)督郎朗。在音樂學院讀書可不容易,但要進去就更難了,所以首先他們得接受他入學。你不知道那些孩子和父母的競爭心有多強。到處都有攔路石。我們這孩子得需要一個男人來保護他。
"那你是說你會放棄你在特警支隊的工作?你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
"我別無選擇。"
"你和咱爸媽還有領導提過嗎?"
"我提過。"
"他們怎么說?"
"他們說我瘋了。"
"那他們說的話也打動不了你嗎?"
"他們不理解我們兒子的天才。他們看到他,只當他是個可愛的鋼琴還彈得不錯的小小孩。他們不明白,在沈陽和其他小孩比對他是遠遠不夠的。我們必須去北京和別人比,然后到全世界去比。"
"沒有媽媽在身邊,孩子會難過的。"
父親說:"如果他不能達到他的目標,他會更難過。這孩子的音樂天才必須得到發(fā)展。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
"郎國任,進音樂學院不容易。"
父親說:"你正說到點子上了。到時會有來自全國的兩千名學生競爭,都想上音樂學院附小五年級。"
"有多少人會被錄取呢?"
"不會超過十五個。"
"你覺得郎朗能行嗎?"
"如果我們入學考試前提前好幾個月就到北京去,他就能行。朱教授會幫我們在北京找個好老師,嚴格訓練郎朗,準備入學考試。大家一起努力,他就能被錄取。他必須得被錄取。"
"這孩子還從沒離開我生活過。"母親的聲音有些凄慘。
"他必須得學會適應。他沒有選擇。郎朗在沈陽這兒是個小明星,那好是好,但是周秀蘭,我不想讓兒子當一條小池子里的大魚。如果我們留在這兒,他會停滯不前的。"
"我不知道離開了兒子我能不能活下去。"
"你可以來看我們。"
"搭火車還得要十二小時。"
"你每隔幾個月就來一次。"
"那可不夠。"
"周秀蘭,我們走一步看一步。我們會找到一條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們必須為兒子做出犧牲,但是離開他生活,這樣的犧牲我還從來沒考慮過。"
"為了他的前程,你必須這么做。"
有幾秒鐘的沉默,然后我母親說:"好吧。"
第23節(jié):發(fā)燒(1)
第二部:大都市
發(fā)燒
我渾身發(fā)燙,臉上手臂上全淌著汗。我感到頭發(fā)暈,心發(fā)慌,肚子發(fā)痛,氣也喘不過來。
母親說:"你不好起來我不會離開你。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
父親已經出發(fā)先去了北京,為我們倆物色一個便宜的住處。母親本應該陪著我隨后跟到,然后再返回沈陽。她在沈陽的工資要勉強支撐我們分居兩地的開支。
母親用一塊濕毛巾擦了擦我的額頭,給我吃退燒藥。但我高燒不退。她在我身邊睡了兩晚。在這兩個漫長的夜晚里,我不停地做著噩夢,輾轉反側,直到在驚嚇中醒了過來。在夢中,幾個可怕的妖怪騎著摩托車追我,它們的手臂其實是毒蛇。我還夢到我被從飛機上扔進一座燃燒著火焰的湖泊,夢到一群野鼠追著我穿過一座陌生的城市。不管我跑得多快,不管我聲嘶力竭地喊母親喊了多少次,我都無法逃脫。
母親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輕聲安慰我:"乖兒子,那只是夢。你不會有半點閃失,你爸爸永遠會保護你的。"
我哭喊道:"可我要你!"
"我也會在那兒的。我會來看你。媽媽的心永遠和你在一起。"她好像是同時在安慰自己。我知道她的痛苦和我的一樣強烈。
我的燒終于降了下來。
她把我的東西裝進兩只大行李箱,但她自己只帶上一只小箱子。
在到北京的火車上,我依偎在她身旁。
"還記不記得那一次,天很冷,下著雪,地上結著冰,我在騎自行車,但我偷懶,不想蹬車,你就頂著暴風雪在后面推著我走?媽,你還記得嗎?"
"寶貝,我當然記得。"
"我那么懶,你是不是很生氣?"
"郎朗,你那不是懶,你那時太累了。"
我又問道:"我們到北京的時候,我的鋼琴能到嗎?"
"能的。這也是為什么你爸先去北京的原因。他去是為了把方方面面全部安排妥當。不會有什么問題的。"
但我一到,問題就來了。
北京火車站比我見過的最大的火車站還要大十倍。我緊緊地拽著母親的衣服,兩人掙扎著穿過如流的人潮,尋找父親。我們四下里張望了好幾分鐘,可怎么也找不到他。一時間,我意識到,盡管父親會和我一起在北京,其實我會是孤零零一個人。
當父親終于出現在我們面前時,他說:"路很堵。來,我領你們去看我們的新家。"
他拎起我們的行李,帶著我們走到汽車站。汽車到站了,里面塞滿了人,每個人的口音聽起來都很別扭,還嘰里呱啦說得飛快,我一個字都聽不懂。沒人沖你笑,也沒人和你打招呼。我們乘車乘了一個多小時。極寬闊的大馬路、數不清的人、還有很多大房子、住宅小區(qū),在我眼前一一閃過,無休無盡,整個城市顯得特龐大。我們終于到了我們住的地方,在豐臺,那是一個低收入居住區(qū),空氣中飄著死水的惡臭和動物撒尿的味道。公寓樓破敗不堪,街上到處是垃圾。
第24節(jié):發(fā)燒(2)
母親感覺到了我難受的心情,在我耳邊悄悄說:"等我們情況稍微好轉一點,你就能搬到一個環(huán)境好的小區(qū)里去。"
我們的公寓在一幢丑陋的樓房的十一樓。父親將鑰匙插入鎖孔,打開門,說:"你的鋼琴在那兒,F在就開始練琴。"
母親說:"郎國任!這孩子才剛下火車,我們在車上待了一整天。"
父親堅持說:"他練琴一天都不能耽擱。因為發(fā)燒,他已經有兩天沒練琴了。他一定得練兩個小時的琴才能去睡覺。"
母親說:"他生病還沒緩過勁兒來呢。"
"他生病早好了。別溺著他。別打岔。他需要練琴。"
于是我開始練琴。
我彈音階,又彈了幾首李斯特的練習曲。朱教授把我推薦給在北京的老師,為了準備和老師的初次見面,朱教授給我布置了幾首練習曲。我練琴時眼里飽含著淚水。我練琴,因為彈比不彈更容易;與其和父親爭辯,不如去彈琴;與其聽父母吵架,不如去彈琴;與其去想身在北京,第二天就要失去母親的現實,不如去彈琴。
當我一覺醒來時,母親已經為我做好了早餐。
我問她:"從現在起誰為我準備早餐?"
"你爸爸。"
"他不會做飯。"
"他會學。"
"我不會吃。"
"啊,寶貝,你會的。你會喜歡的。"
我抗議說:"他做的東西我就不吃。"父親曾經為我做過一次飯,白米粥里放了巨多的糖,結果我吃進出的東西全給吐了出來,因為味道實在太糟糕了。
父親從屋子的另一頭朝我望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心不在焉地看著表。"你下個星期就得見新老師了,可你還是沒準備好。你和我就待在這兒,你媽會自己去火車站。"
父親宣布到時候了,母親該走了,我奔到她跟前,緊緊地抓住她的外套。她的淚水讓我覺得更加絕望。她離去之后,父親叫我開始彈琴,我把全身心都投入到琴聲中。沒有母親在身邊,鋼琴成了我的感情的延伸。它不能像母親一樣把我抱在懷里,但它給我安慰,讓我積蓄我的感情,它給我提供了一個躲避現實,又不觸怒父親的地方。彈琴時,我很高興,父親也滿意,而我能感受到母親就在我身旁。當我不在彈琴時,我覺得失去了一切。
第25節(jié):愛發(fā)脾氣的教授(圖)(1)
愛發(fā)脾氣的教授
。鄄鍒D:父親穿著警察制服的樣子]
我坐在父親破舊的自行車的后座,穿過北京的大街小巷。我們在找北京中央音樂學院。我們知道大致的方位,但還是迷路了。后來我們了解到,這段路一般騎一小時就能到,但今天我們花了差不多兩個小時。
當我們騎車穿過這個巨大的城市,我不由自主地拿北京和沈陽做比較。在沈陽,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個才華出眾的小鋼琴家,我的照片還上過報;在北京我什么都不是。在沈陽,父親是一個身居高位的警官,別人對他又怕又尊重;在北京,沒人理睬他,他只是一個騎著一輛三手自行車,車后帶著一個胖小孩的男人。在沈陽,我們認識每一條街道、每一條馬路,我們坐著他的警用摩托車穿過了所有的大街小巷;在北京我們隔幾分鐘就迷一次路。在沈陽,一切都在我們掌控之中;在北京,我們的生活卻是一團糟。
父親說:"你和這個老師見面,應該會很順利。她會看到你的才華,教你如何提高。你會有長足的進步,一年半后就能考進音樂學院。那以后,你的老師都會是國內最好的老師。所以你一定要給這個老師留下好印象,這很重要。今天你一定要彈得十全十美。"
我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要彈得很完美--如果我們不得已要在北京忍受磨難,生活在又臟又亂的環(huán)境中,那我怎么也不會讓自己在彈琴上失敗。無論如何,我得要給這個老師留下好印象。
從我和我的新老師見面的第一刻起,我就能感到她的脾氣。見到她之前,我以為她會是個像朱教授那樣的人,會喜歡我的演奏,會表揚我,支持我,給我鼓勵,但"發(fā)脾氣教授"--我給她起的名字--沒有耐心,待人冷若冰霜。她個頭很矮,手非常小,對我的彈奏沒有任何反應。她從沒有說過我有任何天分或潛力。盡管大多數聽過我彈琴的音樂家都說,我的演奏既有感情,又有技巧上的火花,但她從沒有這樣表示過。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贊賞的話。每當我彈完一首曲子,她就會點點頭,說:"還湊合吧。"
除了當老師,給音樂學院的考生上課,她同時又是在音樂學院任教的教授。"這就是為什么你得要聽從她的指導,"父親在我們上完第一堂課離開她家的時候說,"這很重要,她是你進入音樂學院的關鍵。她知道考官想要的是什么,期待的是什么,因為她就是考官中的一個。"
"但是她為什么老是對我發(fā)脾氣?"
父親糾正我說:"那不是發(fā)脾氣,那是職業(yè)作風。她沒工夫盡對你說好聽的。她不是一個溺愛孩子的母親,她是有高級職稱的教授,有重要的工作去做。她要做的就是挑戰(zhàn)你。你要做的就是聽她的。"
我坐上自行車的后座,我們倆騎著車融入了車流?諝馕廴驹谖绾箝_始蔓延,天空臟臟的,帶著一抹褐色。我說:"我不喜歡她。"
父親吼叫著回答說:"你不需要喜歡她。你只要聽她話就行。"
我在北京這個大都市的新生活分成三部分:跟發(fā)脾氣教授上課,練琴,上小學。
我不在乎練琴。發(fā)脾氣教授教我學很艱深的曲子的時候,我喜歡那份挑戰(zhàn)。如果我學得很快,我知道她會注意到的。
但到最后,我也從來沒能讓她注意到我有任何可取之處。如果她注意到了,她從來沒有對我有任何表示。她對我表達的唯一的情緒是失望。
她會說:"你的節(jié)拍不對。你的短句劃分不自然。你不理解作曲家想要表達的是什么。"
"你這琴彈得像個到最后自殺了事的日本武士。"
"你這琴彈得像個種土豆的農民。"
"你這琴彈得白開水一樣,一點味道都沒有。你得彈起來像可口可樂一樣。"可口可樂那時剛剛在中國上市不久,很受歡迎。當我問她怎么彈才能彈得像可口可樂,鈴聲總是在那時響起,她會對我說:我的課結束了。
第26節(jié):愛發(fā)脾氣的教授(2)
她說我的演奏沒有中心,沒有音樂感。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人們把霍洛維茨、魯賓斯坦、施納貝爾的偉大的錄音唱片都扔到了窗外,把樂譜都燒毀了。她說我彈琴就和那些人一樣,好像是我把音樂扔到了窗外。她還說,我對音樂沒有感覺,有的只是瘋狂的奇想。
她的批評讓我憂慮,但父親并不擔心。他說:"這才是真實的世界。沈陽是個童話世界。這兒的老師說話不留情。她很嚴厲,這很好。你要的就是這樣的老師。"事實上,我后來了解到,發(fā)脾氣教授當年的鋼琴老師也是以同樣的方式教她的。
暖和的日子沒持續(xù)多久,天氣很快轉冷。公寓里沒有暖氣,一絲暖氣都沒有。我們靠著母親按月從沈陽寄來的錢維持生計,可那一千來塊錢剛夠我們交房租,付鋼琴課的費用,買蔬菜、雞蛋,偶爾買一塊雞肉。我們連買一只小型取暖器的錢都沒有,當然電視就更不用提了。在我練琴的時候,父親給我穿上厚厚幾層衣服。我會穿上兩條褲子,兩件襯衣。彈琴帶來的熱力讓我的雙手保持溫暖。事實上,我常常彈琴彈到深夜,好不用太早上床。床上太冷,凍得我睡不著。為了確保我能睡得好覺,父親會在我前面先爬上床睡一會兒,把床睡暖和。
但是我深夜的練琴并不僅僅是生存的策略。練琴對我,還有對父親來說,都是一種本能的沖動。他反復說:"如果你練得再勤奮些,你最終會讓老師高興的。你必須盡全力讓老師滿意。"我無法忍受達不到她的期望。如果這意味著我必須更辛苦地練琴,那也沒什么。然而要去討好這個從來不覺得我有任何優(yōu)點的老師,這個想法也同樣讓我無法忍受。
起先,我晚飯后練琴會練到七點,后來延到八點,后來又到九點、十點,有時甚至到十一點。公寓樓的墻壁很薄,四周的鄰居,甚至隔壁樓門里的住戶,開始抱怨了。
"吵死人了!"
"那音樂簡直快把我逼瘋了!"
"你再不停下來,老子斃了你!"
"我會打斷你的手!"
"我會叫警察!"
父親會平靜地說:"別理他們,繼續(xù)練琴。"
如果他們還接著抱怨,父親會沖他們喊話:"我兒子是個天才!免費聽他彈琴是你的福氣!有一天人們會花老多錢去聽他彈!"
最后有人真的叫了警察。一天夜里,有人大聲敲門,一個聲音喝道:"警察!快開門!"兩名表情嚴肅的警官沖了進來,就像是要抓兩個罪犯一樣。
他們問我的父親:"你的就業(yè)許可證在哪兒?你的北京市暫住證在哪兒?"
父親沒有就業(yè)許可證。他唯一的工作就是確保我能考上中央音樂學院。我們也沒錢辦暫住證。他承認他沒有證件。
第27節(jié):愛發(fā)脾氣的教授(3)
他們說:"那可是嚴重的違規(guī)行為。況且,我們這兒還有規(guī)定,八點后不許大聲喧鬧。"
我害怕極了。他們會把我們遣送回沈陽嗎?
最后,父親對他們說:"伙計,你看,我過去也是名警察,在沈陽公安局的治安大隊工作。這兒是我的制服,這兒是我的官方證明。"他一邊指給那兩個警察看,一邊繼續(xù)說:"我知道當警察不容易,我也知道你們是在干你們的工作。但這是個特殊情況。我兒子是個音樂天才,正快要成大器的時候。這兒,你們看,沈陽報紙上關于他的幾篇報道。"
父親身上隨時都帶著那些報道。警察很仔細地讀完了文章,又拿報紙上的小男孩的像和我比了比。他們能看出來,父親沒有說謊。父親繼續(xù)說:"我放棄了工作,把我的精力全部撲在我兒子身上,好讓他施展才華。我們靠我老婆掙的微薄工資生活。她必須留在家里好供養(yǎng)我們。從錢上講,如今我們是四面楚歌。我們有的只是小郎朗日夜練琴的愿望。他必須日夜練琴。有兩千名學生報考音樂學院,招只招十五人。我們有決心,他會在這十五人中間。我們有決心,他會成為第一名。你可以幫助我們。而我們要的幫助,就只是不要管我們。我們是勤奮守法的老實人。還請你們二位多多體諒。"
父親滔滔不絕、情緒激昂的一番話讓警察的態(tài)度從嚴肅變成同情。他們兩人都拍拍我的腦袋,對我父親說,他這樣做是對的,他是個好父親,養(yǎng)了個好兒子,北京市需要更多像我們這樣的居民。
臨走前,他們對我說:"祝你好運。我們希望你能考進音樂學院。"
父親或許確實能言善辯,但他卻是個糟糕的廚師。他炒菜總是炒得太過,連煮飯都成問題。吃著他沒滋沒味的飯菜,我就更加想念母親了。在家的時候,每天晚上,她都會做可口的水餃,或是新鮮的魚、肉。對父親來說,燒飯和吃飯都不是樂趣。為了省錢,我們買便宜的食品。母親在沈陽也一樣,每個月在吃飯上花的錢不超過一百元。
在那個時候,豐臺區(qū)還屬北京市的外圍,周圍一片荒蕪。我想念我的朋友馬思佳,還有馮老師班上的同學。其他學音樂的已經考上音樂學院的學生也有從沈陽來北京的,他們比我大,都和他們的母親住在一起,但奇怪的是,他們對我和父親都很疏遠,很冷漠。
我問父親:"他們?yōu)槭裁磳ξ覀儾缓茫?SPAN lang=EN-US>"
他說:"我不知道。也許他們是在妒嫉你。也許他們覺得你會比出他們的短處來。"
"但是在沈陽的時候他們態(tài)度很友好。"
"北京不是沈陽。北京會改變人。別擔心他們。你專心練琴就成。你琴還是練得不夠。"
于是我就更加勤奮地練琴。
第28節(jié):愛發(fā)脾氣的教授(4)
我上的那個小學離北京市中心非常遠。那些自己本身是鄉(xiāng)下人的小孩子卻嘲笑我的口音,說我是"東北來的小農民"。他們會奚落我說:"啊,農民彈鋼琴,你說他能彈出什么樣的聲響來?"
發(fā)脾氣教授給我布置了練習,是一首難度很高的貝多芬變奏曲。她告訴我說:"句尾劃分要輕柔,不要彈得太笨重。"我高興地接受了她的指導,面對著挑戰(zhàn),我興致勃勃地開始練習這首曲子,一直練到我手指發(fā)疼,一直練到我對這首曲子有完全的把握。我坐上父親快要散架的自行車的后座,冒著傾盆大雨,騎車去上課。我能在腦海里聽到這首曲子。音符在耳際回響,我的手指在隱形的鍵盤上不露痕跡地跳躍。我的眼里沒有自行車、小轎車、公共汽車,沒有紅綠燈和熙攘的人群。我看到的是貝多芬講的在一個繁復的迷宮里找到出路的故事。當我們終于到了發(fā)脾氣教授的琴房,她看都沒看我一眼。她顯得有些緊張,和往常一樣不耐煩。
她說:"開始。"
幾分鐘后她喊停,說:"你彈起來就好像你害怕這首曲子。你彈的力度太輕。"
我提醒她:"您說過要彈得輕柔些。"
"不,我沒說過。"
她說過的。我想要再次提醒她,但我是個小孩子,而她是個有名望的老師。我閉上了嘴。
我繼續(xù)彈。
她說:"太輕,太猶豫。你彈這首曲子力度一定要大一些。"
我張口說:"可是教授--"
她打斷我說:"沒什么'可是'的。你必須聽從我的指導,否則我就沒法教你了。"
她的威脅一下子把我嚇懵了。
"如果這首曲子太難了,我可以給你一些容易的。"
父親插話說:"郎朗不需要容易的。他想要難度高的。"
老師說:"你說,如果他到這兒來一點都沒準備,我怎么能教他更難的?"
父親保證說:"他再也不會這樣沒準備好就來了。"
我心里想,可我是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的。我熟悉這首曲子,我能彈這首曲子,我知道每一個音符。發(fā)脾氣教授給了我一套指示,我按她說的去練了,她卻又變了主意。她沒有說真話。她是個騙子。
我們往存車的車棚走去,父親沖我吼到:"她是你的老師,你要進音樂學院,只能靠她!"
我說:"可是她神經不正常!她告訴我怎么彈那首曲子,我也是那么練的。我照她的話做了,她卻來責怪我,要我換種方式彈。"
我上了車后座。父親往外騎,上了馬路,心里仍然在冒火?墒撬麤]騎進自行車道,他上的是機動車道。他的惱怒讓他失去了理智。汽車從我們兩側飛馳而過,司機大聲嚷嚷,使勁撳喇叭。
一輛輛汽車幾乎是和我們擦肩而過。父親不理睬它們,對我叫到:"你這個大傻蛋。你這個懶骨頭。你不聽老師的話,你彈的不是她想要聽的。"
第29節(jié):愛發(fā)脾氣的教授(5)
父親搖搖晃晃地騎著車。我雙臂摟著他的腰,但還是很難抓得牢。
"你這是自己毀掉自己成功的機會!你這么倔干什么,非得按你想的方式彈,還要抗拒你的老師!"
"我沒有!我在努力!"我也沖著他叫。眼淚嘩嘩地流下我的臉頰,風吹得我兩眼發(fā)疼。
"你還努力得不夠!"
"我沒法更努力了!"
"那你就是個傻瓜,笨蛋!"
他一邊說,一邊猛地將自行車的把手往右邊一擰,躲開了一輛卡車。他的動作太突然,我抱著他的手臂一下子松開來,整個人開始往路面上倒下去。我害怕極了。如果我摔下去,我的腦袋會砸在水泥地面上,車子會從我身上壓過去。父親感覺到我的手松開來,叫到:"抓緊了!"
我抓住了他的夾克衫的衣袖。我的人一半還在車上,一半吊在車外,身子已經快要貼近地面。就在我感到自己要完全滑開的時候,父親一把拽住了我。他兩腳還在蹬著車,右手把我往上提,并且一直扶持著我,直到我能坐直身。但他還是繼續(xù)在機動車道騎,一邊喘著氣,一邊還在數落我在那位受人尊重的教授面前演奏得如何的差勁。
那天夜里,我按照新的指示練習那首曲子。我知道我別無選擇,但我也知道,我面對的這位老師,不管我怎么做,永遠也不會對我表示滿意。一星期后,我回到她的琴房,彈那首貝多芬的時候增強了力度。她搖了搖頭。
她說:"還是少了些什么。"
我想知道:"少了什么呢?"
她也說不出來個所以然。
她沖我喊道:"你怎么不聽我的話!"
我無助地說:"我在努力。"
父親吼叫道:"不許和教授頂嘴!"
我強忍住眼淚。因為我實在太生氣了,在我重新彈那首曲子的時候,犯了幾個錯誤。
父親惱羞成怒。那天晚上他把一只堅硬的皮鞋沖我扔過來。他的行動背后的憤怒對我的傷害更甚于皮鞋砸在身上的痛楚。
他說:"你這是給我們一家丟盡了臉。你這是給你媽丟臉,給我丟臉,你這是給你自己丟臉!你這是讓你一家蒙羞。"
他對我的指控越說越離奇。以前他從來沒對我這么說過話。他也沒有必要這么對我說話。在沈陽我是個明星學生,但在北京,我的明星的光輝黯淡了。發(fā)脾氣教授批評得越厲害,父親就變得越瘋狂。在內心深處,他也許也察覺了她的批評前后不一致的地方,但他不敢去挑戰(zhàn)她。我感到極度的無助,內心充滿了絕望。
我對自己說,情況這么糟了,只有往好處發(fā)展的可能。然而,接下來,情況變得更糟了。
第30節(jié):羞辱(1)
羞辱
母親來看我了,但只能待兩天。在那兩天里,她把我和父親弄得一團糟的家里里外外都打掃干凈,還幫我們洗了衣服。她給我們從沈陽帶來了水果和豬肉,就好像她是來慰問難民一樣。在那兩天里,我從沒讓她離開過我的視線。她給我做我喜歡吃的飯菜,我感覺一下子好了幾百倍。她聽完我練琴告訴我說,我彈琴有長足的進步,我盡我全身的力氣緊緊地擁抱她。我已經有好多個月沒有得到這樣的鼓勵了。就像她美味的烹飪一樣,她的鼓勵給了我我一貫缺乏的滋養(yǎng)。
那時侯,天氣開始轉暖。我不在練琴的時候,她和我就沿著北京城里寬闊的林蔭道散步。她覺得我多到戶外走走很重要。在我們一起散步時,我告訴了她關于發(fā)脾氣教授的事,但是母親無法理解怎么會有人不喜歡我的演奏。
她提示我說:"也許那是她給你動力的方式。"
我還告訴了母親一件我不敢向父親提的事。有一個女孩也在跟發(fā)脾氣教授學琴,我和她很要好,有時候我會告訴她怎樣練琴,向她演示技巧和練習。一天,那個女孩告訴我,發(fā)脾氣教授告訴她,說她認為我沒有才華。那個女孩還告訴我,我們在音樂學院學習的沈陽老鄉(xiāng)在背后說我和父親的壞話。
母親沉默了一陣子。我們在一座小公園停了下來,坐在一處樹蔭下。她最后對我說:"郎朗,人是很復雜的。他人可以幫助你,也可以傷害你。有的人不喜歡看到別人成功。對此我們無能為力,只能不管他們,自己過自己的生活。我們繼續(xù)努力,達到我們的目標。我們不理會他們。"
我說:"媽,我知道,但我沒辦法不理會發(fā)脾氣教授。我怎么著她都不喜歡。我擔心她不想要我做學生了。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怎么能進音樂學院呢?"
"寶貝,你爸覺得她是個好老師。他懂音樂,他說她是個頂尖的老師。我知道她要求很高,但只要你繼續(xù)練琴,不斷提高,一切都會好的。我向你保證。"說著她彎下身來摟住我,親了親我的臉頰。
接著我問母親能不能給我買一個新的變形金剛。有好幾個星期了,我時常路過一家玩具店,研究窗戶中陳列的所有的變形金剛,我很清楚我想要的是哪個。
"那我們走吧,寶貝。我們這就去給你買一個小禮物。"
母親來探親的時間太短了。她走的時候,也帶走了暖和的天氣,留下的只是要面對每星期鋼琴課的焦慮不安。即使在我絕對確信我已經掌握了一首高難度的舒伯特或柴可夫斯基的曲子的時候,發(fā)脾氣教授仍然坐在那兒,無動于衷。我的手指飛快地滑過琴鍵,對技巧上的挑戰(zhàn)應對得也很好,彈起來也帶著合適的感情。在家里,即便是父親也不得不承認,我彈得不錯,但是發(fā)脾氣教授從來沒有滿意過。
她會抱怨說:"少了些什么,"但她從來不說到底是什么。
我的挫折感不斷在加劇。父親不再說我練琴沒練夠,因為很清楚我練琴是足夠用功了。他人就在公寓里,盯著我,監(jiān)督我的每一步動作。他意識到有什么事不對勁了。
那一次,父親和我得頂著雷暴和沙塵暴騎車去發(fā)脾氣教授的琴房。在春天,強風把骯臟的黃沙從戈壁灘一直吹到北京城,我們渾身都會被沙塵覆蓋著。雨一下,雨水就把塵土粘在我們的臉上和衣服上。雖然我穿著我的黃雨衣,每次自行車騎過一個水坑,污水就會濺得我滿身滿臉。等我們到的時候,我渾身全濕透了,臟兮兮的,父親也一樣。我們在冷風中直打哆嗦,但發(fā)脾氣教授沒有問我們需不需要毛巾。
第31節(jié):羞辱(2)
父親說:"教授,如果您讓我們把身上弄干了,郎朗就可以開始給您彈琴了。"
"沒這個必要了。"她說,她的聲音比冰還要冷。
父親問:"為什么呢?"
"我已經決定不再教你兒子了。"
死一樣的沉默。
我感到淚水盈滿了眼眶。我看到父親的眼圈也變紅了。
他說:"這我不明白。我的兒子是個天才。"
"大多數學鋼琴的孩子的父母都認為自己的子女是天才。絕大多數孩子都不是的。郎國任,你的兒子不僅離天才差得太遠,他連進音樂學院的才華都沒有。我恐怕他是不可救藥了。"
父親爭辯說:"但是教授,他贏過比賽,有關于他的各種報道。在沈陽他很出名。"
"沈陽不是北京。"
"您一定得再考慮一下,教授。我們全部的賭注都放在這孩子的才華上了。我放棄我的好工作,到這兒來住在一間小破房里,就是為了您能教他。"
"郎國任,對不起,但是我主意已定,F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我們走出來時,渾身仍然濕淋淋的。我們又走進了雨中。我抱著父親的腰,騎車回到公寓。一路上,我哭個不停。我作為音樂家的生命就此毀滅了。我的未來崩潰了。當父親跨下車時,我看不出他臉上流著的是雨水還是淚水。那也無關緊要了。什么事都不再重要了。
父親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我生命的頭一回,我感覺到他是一籌莫展了。我沒了老師,沒了準備音樂學院考試的路子,他不知道如何去把握這個現實。在這個龐大、無情的城市里,我們無親無故,失去了方向。
我唯一的安慰是我上的那所小學的校合唱團。合唱團的指揮請我為合唱團作鋼琴伴奏,我特別喜歡伴奏,因為合唱團的小孩子們都夸獎我的演奏。我取代的那個鋼琴伴奏以前總犯錯,但我很少出錯。在我生活中很凄慘的那段時光,我覺得沒人欣賞我,也覺得自己沒有才華,只有合唱團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亮點。
在發(fā)脾氣教授拒絕教我的第二天早晨,父親提前一個小時叫醒了我。
他說:"我想要你每天上學前多練一小時的琴,每天放學后再多練一小時。你三點回家后,一直要練到六點,而不是五點。"
我覺得那毫無意義。我練琴是為了誰呢?但父親此刻的心境是容不得我有任何疑問的。在他的眼睛里有一份我以前沒有見到過的瘋狂。
他說:"你一定得像活不過明天那樣地練琴。你必須練到每個人都能看到,沒有人有理由拒絕你,你是第一名,永遠會是第一名。"
那天在合唱團排練的時候,我試圖忘記發(fā)脾氣教授,還有父親不正常的情緒。老師對我的表現多有褒獎,但她覺得合唱團還需要再花點工夫,于是她把排練時間延長了一個半小時。我知道如果不能在三點鐘開始練琴,父親會生氣,但我沒有選擇。我心想,一旦我告訴他,事實上,我下午一直在彈鋼琴,他就會平息下來。
第32節(jié):羞辱(3)
排練結束后,我快步走回家去。在我快走到樓門口時,我可以看見父親從我們家十一層的陽臺上探身望外看。他沖著我聲嘶力竭地喊叫著。
"你都上哪兒去了?回來這么晚!你這個沒信用的家伙。你把自己的生活毀了!你把我們所有人的生活都毀了!"他的聲音尖銳而又狂野。父親以前也吼過我,但從來沒這樣。他聽起來真的像是瘋掉了。等我進了房門后,他對我的攻擊就更厲害了。
"你耽誤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的練習,這兩個小時你永遠也找不回來了!"他叫嚷道,"太晚了,時間補不回來了。什么都太晚了!一切都毀了!"
我說:"這不是我的錯。老師要我留下來排練--"
"我不信。"
"爸,我沒說謊。我--"
"你是個騙子,你是個懶蟲!你太不像話了。你沒理由再活下去了,一點理由都沒有。"
"您這都是說些什么?"
"你不能灰溜溜回到沈陽!"他狂喊道,"人人都會知道你沒考進音樂學院!人人都會知道你的老師不要你了!死是唯一的出路!"我開始往后退,遠離父親。他的吼叫卻越來越響,越來越歇斯底里。"我為了你放棄我的工作,放棄了我的生活!你媽為了你拼命干活,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每個人都指望著你,你倒好,回來這么晚。老師不要你了,你還不練琴,你還不照我說的去做。你真是沒理由再活下去了。只有死才能解決問題。即便現在就死,也不要生活在羞辱之中!這樣對我們倆都更好。首先你死,然后我死。"
在我生命中頭一次,我感到了對父親的深深的仇恨。我開始詛咒他。
"吃了這些藥片!"他邊說,邊遞給我一個藥瓶--我后來才知道瓶里裝的是藥性很強的抗生素。"現在就把里面三十片藥片全都吞下。吞下去,你就會死,一切都會結束。"
我跑到陽臺上,想要躲開他。
他尖叫道:"如果你不吞藥片,那就跳樓!現在就跳下去!跳下去死!"
他沖我跑過來,我開始使勁踢他。我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狂暴的行為,但我害怕他會把我從陽臺上扔下去。在那一刻,我感到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我想象自己從十一層樓摔下去,腦袋落到人行道上摔得粉碎,我的血,我的生命一點點從我身體里流走。
我央求道:"停一停!你這是瘋了!別來碰我!我不想死!我不會死!"
我又跑回屋里。
父親喊道:"你要是不跳樓,那就吞藥片!把每一片都吞下去!"
我從小到大父親都一直教我不惜一切代價保護我的雙手,它們是我身體中最寶貴的部分。但此刻我開始用拳頭砸墻壁。我想要把雙手砸成肉泥,把每根骨頭都砸斷。我用手猛擊墻壁,就像拳擊手猛擊對手的臉。
第33節(jié):羞辱(4)
父親叫道:"停下來!"
我也大聲叫道:"就不!"
"你會毀了你的手!"
"我恨我的手。我恨你。我恨鋼琴。如果不是鋼琴,這些事都不會發(fā)生!鋼琴讓你發(fā)瘋。鋼琴讓你想要殺死我!我恨這一切!"
父親尖叫道:"停下來!"
他跑過來,摟住我,開始抽咽起來。"停下來!"他不斷地重復著,一邊把我抱進他的懷里。他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對不住你。但是你不能傷了你的手。郎朗,求求你,別傷了你的手。"他親吻了我的手指,親吻了我的臉頰,但我還是不停地詛咒他,踢他。
他說:"兒子,我不想要你死。我只想要你練琴。"
我邊哭邊說:"我恨你。我再也不會練琴了。只要我活著,我就永遠不會再碰鋼琴。"
第34節(jié):二叔(圖)(1)
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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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不練琴。
再也不彈琴。
再也不看一眼鋼琴。
再也不和父親說話。
再也不看一眼父親。
再也不原諒他。
再也不停止恨他。每小時每分每秒都恨他。恨他想讓我死。恨他當我告訴他是老師讓我耽誤回家時他不相信我。恨他不相信發(fā)脾氣教授是個騙子。恨他讓我恨鋼琴,因為自打我能記事起,自打我看到湯姆越過琴鍵追逐杰瑞,自打我第一回聽到那美妙的音符、美妙的旋律、和弦、和聲,聽到音樂的魔力,我就一直熱愛著鋼琴。
一切都完了。
如今沒有美。沒有音樂。如今什么都沒有了。
如今我只是一個沒有夢想的小孩,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上著學,和他痛恨的父親住在一起。
我連看一眼父親都不愿意。在晚上,他照常為我炒味如嚼蠟的蔬菜,我吃的時候會轉過身去,把背對著他。當他問我問題時,我不回答他。他也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在公寓里大多時沉默無語,但這一點也不打動我。他的道歉對我沒有任何意義。我無法原諒他。
有時候,他會說:"郎朗,你得重新開始練琴了。你在浪費時間,你會把學的東西全忘光的。"但是他的話語已經失去了權威。他知道他無法逼迫我練琴;他為那天失去理智感到極度的內疚,極度的丟臉。
父親會說:"你得再開始彈琴。你必須開始彈琴。鋼琴是你靈魂的一部分。"但我已經失去了任何彈琴的愿望。我甚至停止了為合唱團伴奏,而自從我們搬到北京,為合唱團伴奏是唯一一件讓我開心的事。
如果我年紀再大些,如果再勇敢些,我會離家出走。我會一路搭便車回到沈陽去和母親住,但是我不認路,我缺乏勇氣。況且,我那時才剛剛十歲。每天夜里我都是哭著睡著的。
我們小學合唱團的指揮問我:"你為什么不彈琴了呢?"
我開始向她解釋:"我父親--"
老師敦促我說:"你繼續(xù)說啊。"
我說:"唉,也沒什么。"
她堅持說:"一定是有什么。要不然,你怎么前一天還給我們合唱團伴奏得好好的,第二天就突然不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了?"
我想向她傾訴發(fā)生的一切,但我為有這么一個瘋爸爸而羞愧,而且我也不想告訴她,父親因為我回家晚了要我跳樓,要我服藥自殺,而她正是那個讓我晚回家的老師。我不想讓她覺得是她的錯。所以我保持沉默。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放下書本,大哭了一場。
父親又可憐又可嫌地央求道:"你今天能開始練琴嗎?"
我沒有理睬他。
幾個星期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然后是兩個月,然后是三個月。
我沒辦法給母親打電話,因為家里沒安電話。我迫不及待地等著她來看我們,但她工作脫不開身。我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讓她把我從父親身邊領走,但他說那絕對不可能。那今后的路,何去何從呢?如果我再也不彈鋼琴,甚至不會報考音樂學院,那留在北京還有什么意義呢?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的情緒變得極其壓抑。也許父親先頭沒說錯。也許還不如死了好。那時我已經開始惦念著鋼琴--沒有音樂的生活對我毫無意義。我會在腦袋里聽到音樂,心中急切地想要去彈那音樂。常常,彈琴是唯一可以安慰我的東西。但是我仍然無法鼓足勁坐到琴凳上。一想到練琴,我就想到父親粗暴的行為,就像發(fā)生在昨天一樣。而且,彈琴會讓父親感到高興。我想要折磨他。
我陷身地獄,動彈不得。
春天過去,夏天來了。因為我沒在練琴,手上的時間很富裕。我會自己出去散步。有時候,我會在一家蔬菜市場停留一下,用父親給我的零花錢買一只桃子或梨子。六月的一天,我走過菜市場,在一車西瓜前面停了下來,開始拿一只西瓜來敲一敲,看它是否熟了。
賣水果的小販說:"你和別人的彈法不一樣。大多數人拿著西瓜戳來戳去,你拿著西瓜,就好像它是一件樂器。"
"我從前彈鋼琴。"
他問道:"從前?你年紀這么小,怎么就退休了?"
我回答說:"我現在不彈了。"
"那太可惜了。我能想象你彈得很好。"
"我有個老師,她說我沒天分。"
賣西瓜的人說:"誰說的,老師也是人,也和我們其他人一樣,都會犯錯誤。你叫什么名字?"
"郎朗。"
"這名字很好聽!"
我問道:"您叫什么名字?"
"我姓韓。"
老韓比父親年輕一些。他練武術練了很多年,身體扎實健壯。因為多年在田里干活,皮膚曬得黑黝黝的。他的雙眼溫暖而誠實。后來我了解到,他們一家都是種田的,他有個兒子和我一般大。他把妻子和兒子留在鄉(xiāng)下,自己和他的哥哥來到北京謀生計。因為他人那么和善,我對他敞開了心扉。我跟他講我母親從前做的菜,還有母親仍留在沈陽。事實上,因為我需要有人傾訴,我把我全部的故事都講給他聽了。
第35節(jié):二叔(2)
我講完后,他說:"你鋼琴一定彈得非常好,不然你父親和母親不會做出這么大的犧牲。這說明他們相信你能成為第一名。"
我說:"我是第零名。我現在什么名次都沒有了。"
老韓堅持說:"我相信你會成為第一名,F在只是因為你很傷心。我們都有傷心的時候。但我想這個大西瓜會讓你開心起來的。你吃西瓜的時候,我希望你能想點高興事兒。"
我告訴老韓我沒錢買一整個西瓜。他對我說,這西瓜是非賣品。
他說:"我留著它,就是為了送給一個優(yōu)秀的音樂家。你練琴練了那么長時間,練得那么辛苦,這是對你的獎賞。這就是你的獎品。"
"但你從來沒聽我彈過琴。"
他說:"在我的想象中,我已經聽過你彈琴了。我的想象力很豐富。拿著這只西瓜,帶上我的祝愿,告訴你父親,他有一個值得他驕傲的兒子。"
我拎著西瓜走回公寓。自從我們之間的冷戰(zhàn)開始,我第一次和父親講了話。我想要告訴他老韓的故事。
父親說:"他聽上去像個好人。以后我得從他那兒買蔬菜了。"
第二天,父親拎著裝滿水果蔬菜的購物袋回到家。他說:"我告訴老韓我是你父親,他像對一位重要領導人一樣對待我。他給我裝上最好的蔬菜,還打了折扣。郎朗,你沒說錯,他是個好人。"
沒出一個星期,父親把老韓請到了我們狹小的公寓。老韓給我們燒了一桌可口的飯菜。從此,老韓成了我們家的一員,我管他叫二叔。他隨和的脾氣大大緩解了父親和我之間的緊張空氣。有二叔在,我不再覺得憤怒。父親終于有一個他可以說話的人了,我也一樣。
然而,盡管有二叔制造的一團和氣,我仍然堅持不再練琴。當二叔要我只為他彈上幾首,我說:"二叔,我很想向你演示我怎么彈琴,但我已經不是個鋼琴家了。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孩子。"
他說:"我懂。我有耐心,我能等到你愿意再彈的那一天。"
"我永遠不會愿意再彈。"
他說:"郎朗,好孩子,永遠可是很長很長的時間。"
又過去了三四個星期。二叔常來,也經常要我彈琴,但我總是回絕了。當我看著立在鋼琴上的樂譜,我能看到小老鼠在紙上咬出的洞,每一頁上都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灰。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不久,一個鄰居來串門。這個鄰居曾對我彈琴發(fā)出的聲響大發(fā)牢騷;事實上,在所有的鄰居中,他抱怨得最厲害。有一次,深夜了,我還在奮力敲打琴鍵,他還沖我們的窗子扔石頭。叫警察來我們家的也是他。
他站在我們過道上,父親問他:"又怎么啦?不可能是吵到你了。我兒子已經不彈琴了。"
第36節(jié):二叔(3)
"這就是為此而來的。"
父親說:"這我就不懂了。"
"他彈琴還真幫了我。"
"我以為他彈琴快把你逼瘋了。"
"我以前也這么想。我有神經官能癥,醫(yī)生讓我用中藥調理。我先頭以為你兒子彈琴讓我的病更嚴重,所以我才沖他又喊又罵,還去找警察投訴。我甚至扔石頭砸過你們的窗戶。"
父親說:"我知道。有一次你砸碎了玻璃,我還得花錢換玻璃。"
"我會把錢補還給你,可我需要你兒子再重新開始彈琴。"
"什么?這我可搞不懂了。他彈琴不是影響你的神經嗎?"
"后來我才發(fā)現,他彈琴實際上是對我的神經有好處。從前我總是抱怨,要讓他停止彈琴,他總不聽。但是過了一陣子,他彈的琴--我必須承認,他琴彈得真美--他彈的琴好像對我的神經發(fā)生了作用。他的音樂讓我心平氣和。我哆嗦的雙手不再發(fā)顫。我不再像以前那樣一驚一咋。自從他停下來,我的神經上的各種毛病又回來了。我的手比以前抖得更厲害了。我需要他繼續(xù)彈琴。"
我在公寓里面沖著他提了個建議:"也許你可以買臺錄音機。"
那個鄰居說:"我買不起音響。但你的琴聲是免費的。你彈的琴是給我們大家的一份禮物。我能問一問你為什么不彈了嗎?"
父親開始解釋,但又停了下來。最后,他說:"郎朗可以告訴你原因。"
我試了,但沒法做到。那個故事太過痛苦。
第37節(jié):回歸音樂(圖)(1)
回歸音樂
。鄄鍒D:舉行獨奏音樂會]
親愛的郎朗同學:
我們排練的時候都很想念你。還有其他同學在彈鋼琴,但他們彈得不如你好。
我們希望我們沒做什么傷害你的感情的事。如果有的話,我們不是故意的,我們向你道歉。你琴彈得很美,你彈的琴讓我們也想唱得一樣美。我們給你送來一份小禮物,想讓你知道,我們希望你能回來。
你的朋友們,
合唱團
班上的每一個同學都在紙條上簽了名。和紙條一起送給我的是最新的變形金剛。他們都知道我喜歡變形金剛。
我沒有和父親提紙條或禮物的事。我告訴了二叔。
二叔說:"你們同學這么求你回去,你在學校一定是很受歡迎。"
我說:"不是我受歡迎,是我的演奏。"
"可是孩子,你就是你的演奏。"
我問:"二叔,你說我該不該重新開始彈琴?"
"這完全取決于你的愿望。你想彈嗎?"
"我不想讓爸爸高興。"
二叔說:"我明白你很生你父親的氣。但這和生鋼琴的氣不同。鋼琴沒有傷害你。你熱愛鋼琴。當你彈琴的時候,你讓其他人都能感受到愛。甚至你們的同學都能感到。"
我告訴二叔,我會考慮重新為合唱團伴奏,但條件是他不能告訴父親。我仍然想讓父親難受,而且我也擔心,如果他知道我重新開始彈琴,他會又變得不可理喻,又會要我練琴一練練二十小時,不然就得跳樓。二叔答應為我保密。
我已經有三個月沒彈琴了。我仍然沒有想好是否為合唱團伴奏,但我想,在他們?yōu)閷W校比賽排練時順便看一眼,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對自己說,如果我不想的話,我并不一定要進去,但當我走過他們門口的時候,合唱團的一名歌手看到了我。
她驚喜地叫道:"郎朗!你回來給我們伴奏了!"
我開始解釋,但我想不好怎么解釋,而我那位同學又太興奮了,她也聽不進去。
她大聲喊道:"郎朗回來了!郎朗回來了!"他們解釋說,如果我不幫他們伴奏,他們肯定贏不了比賽。在那個小學校里,再也找不出可以為他們伴奏的人來了。"
其他的孩子們也都跑到走道里來,把我團團圍住。一個和我很要好的男孩子說話口吃--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他--他大聲喊道:"郎郎郎朗回回回來了!"他們牽著我的手,把我引到鋼琴前,把莫扎特作品330號鋼琴奏鳴曲的第二樂章交給了我。我能怎么做呢?我的手指一觸到琴鍵,我馬上就感到了一份震顫。我的憤怒,我所有的憎恨和挫折,都煙消云散了。一時間,我好像是乘著莫扎特音樂的微風在空中飄蕩。合唱團的孩子們圍在我身旁,我想一直就這么彈下去。充滿怨恨的郎朗消失了,有關發(fā)脾氣教授的記憶也隨之而去。幾個月來第一次,我笑了。當我的手終于從鍵盤上抬起,同學們鼓掌,要我再接著彈。
那天下午,我和合唱團額外多排練了一個小時。我回家后,父親一字不提我沒按時回家的事。雖然我滿心興奮,我沒有和他分享我的喜悅。我做不到。我仍然恨他。
如果我一個人待在公寓里,我會彈一段短的曲子,比如說海頓,好讓自己高興一下。但一旦我感到父親快要到家門了,我馬上就會停下來。如果他問我:"郎朗,我是不是聽到你彈琴了?"我硬是不回答他。我知道,我的沉默只會讓他更痛苦。
他問:"你什么時候才會開始彈琴?"
我仍然一言不發(fā)。
他喊道:"郎朗,回答我!"
我轉過身,背對著他。
后來,一件近似于奇跡的事發(fā)生了。也許說"奇跡"太過夸張,但在當時,感覺上真就像是奇跡。
那天,我從學校走路回家。我想買最新的《七龍珠》漫畫書,但我沒有錢。我本想路過二叔的蔬菜攤,向他借點錢,但二叔已經給了我們那么多的東西,向他要錢買漫畫書好像顯得太貪婪了。所以,我沒去二叔那兒,而是直接回家了。
第38節(jié):回歸音樂(2)
我在過道里往家門口走時,我覺得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離家門越近,我就越肯定。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站在屋子里和父親說話的是朱教授。我一把抱住她,眼淚流下了雙頰。她的女兒住在美國得克薩斯州達拉斯市,她去那兒過了一年,做訪問教授,也陪一陪女兒,最近剛回國。她剛一回來,就急著和父親聯系,因為父親一直急著找她。我和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問她我到底有沒有才華。
"你當然有。"
"但是老師不要我了。她說我鋼琴彈得糟糕透頂。"
"郎朗,她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很快她就會認識到她的錯誤的嚴重性。如今我回來了,我一定給你再找一個老師。"
"也是音樂學院的?"
"當然是。"
"即使知道發(fā)脾氣教授不要我了,新老師也會接受我?"
朱教授告訴我,她已經和一對音樂家夫妻打過招呼。趙屏國教授是一個有威望的鋼琴教授,他的妻子凌教授是鋼琴系的系主任,非常有名。他們都很期待著聽我彈琴。朱教授對我說,我會彈給他們兩個人聽,然后他們再決定他們中的那一個來當我的老師。她還說她可以給我上幾堂課,讓我做好充分準備,在給兩位老師彈琴時好好發(fā)揮。我在鋼琴前坐下,開始彈給她聽。我覺得我彈得很精彩,朱教授也這么覺得。就像以前一樣,她給了我表揚和鼓勵。和這樣一個用愛心來教學生的老師在一起,感覺真好。我已經忘記了這種感覺。
那天晚上,朱教授和我們一起吃晚飯。之后,我們又上了一堂很長時間的課。我很累,但當我爬上床,閉上眼睛時,我并沒有馬上睡著。我實在太興奮了。就在我回顧當天一幕幕場景時,我聽到了父親和朱教授的談話。父親說的事他以前從來沒跟我透露過。
我的老師問父親:"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那個老師會不要郎朗?肯定不會是因為他沒有才華。"
"有人在她面前散布關于我的謠言。不幸的是,她開始相信了讒言。"
"什么樣的謠言?"
"他們說我和犯罪集團有牽連,說我在沈陽時就走歪門邪道。"
"可你是沈陽的警察。你是在打擊犯罪,而不是和他們同流合污。她只要去查一查就能了解真相了。"
"當然。但她從沒動過那份心思。"
"是誰散布那些謠言的?"
"一些從沈陽來學琴的朋友。"
朱教授說:"我可不會把這樣的人稱為朋友。"
父親說:"從前的朋友。他們就是嫉妒,他們知道,如果郎朗考進了音樂學院,他會馬上成為眾人矚目的明星學生。"
朱教授要父親仔細地聽她的話。她說,她肯定趙教授或凌教授會收我做學生,她也完全有把握我會被音樂學院錄取。她對父親說:"但是郎國任,你要明白,郎朗如此的才華橫溢,你們將要遇到的挑戰(zhàn)還遠遠不止這些。一直會有其他人嫉妒他,不光是學生,就連競爭心強的老師也會。在一個理想的世界里,學術圈里的人不應該有這樣心胸狹隘的妒嫉心,但我們生活在一個并非理想的世界。有錢的家長占很大優(yōu)勢,因為他們可以花錢買老師的偏心--甚至比賽時評委的偏心。但你呢,你只有你的頑強固執(zhí),你一心呵護郎朗的愿望。你必須非常小心地觀察音樂學院里發(fā)生的一切,確保郎朗的學習不受影響。"
"這也正是我心里想要做的。"
我的老師說:"如果他一個人,我不敢保證郎朗能在迷宮里找到出路,但有你在他身旁,他還有一線希望。"
父親說:"我就在這兒。我就站在兒子身邊。沒有任何事,沒有任何人,能把我推開。"
第39節(jié):九個月(圖)(1)
九個月
。鄄鍒D:和堂弟郎逸峰在一起]
轉眼到了秋天,音樂學院的入學考試是在第二年夏天。我有九個月的時間跟著我的新老師趙教授學琴,為考試做準備。父親領我去見趙教授和他夫人的時候搞錯了日子,但當我們到他們家的時候,碰巧趙教授人還在,正在給另一個學生講課。趙教授夫妻兩人在頭一天等我整整等了一個下午,但他還是愿意聽我彈。等他和他的學生上課結束后,我就為他彈,之后他就答應收我做他的學生。
我們聽說了,那一年報考音樂學院的學生有三千人,比以前都多。只有十四名學生能被錄取。我的內心中一部分沒辦法原諒父親對我所做的種種,但另一部分又不得不承認一個我沒辦法改變的事實--我所想要的東西也正是他所想要的。我想要成為第一名。我想讓最好的學校里的最好的老師們都喜歡我彈的琴,這樣我就能夠參加各種比賽,并在所有的這些比賽中獲獎。雖然父親和我個性有很大不同,但我們有一份共同的癡迷。他是那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我也一樣,而且我知道我需要他。
雖然父親和我沒有為此交談過,我們彼此達成了新的理解。我們先前已經試過了一個老師,如今因為趙教授,我們又有了一位有知識、有影響的新老師。趙教授的夫人很嚴格,讓人望而生畏,我慶幸她不是我的老師。趙教授人要隨和得多。他曾留學俄國,對俄國的音樂和教學方法有深厚的理解。他人長得很帥,一頭精心梳理的頭發(fā),看上去像電視臺的節(jié)目主持人。他的衣著也很雅致,襯托出他瀟灑的風采。他的隨和的態(tài)度讓我很容易適應。他說話聲音輕柔,從不威脅人。我每星期二去他那兒上課,他對我的主要的批評是我太過拘謹。"現在,你的技巧已經很強了,但你是在追著音樂跑。那肯定不行。你一定要讓音樂自然而然地找到你,你一定要讓音樂融入你的全身心。不要屏住氣。要自然地呼吸。彈琴的時候手臂放低點。試著放松自己。"
"放松自己"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容易把握的概念。在我學習和演奏音樂時很少會想到"放松"。我喜歡難度高的曲目。我以為,我學了越多的高難度曲目,就能贏得越多的比賽。那"放松"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趙教授解釋說,就好像人自然而然會呼吸一樣,彈鋼琴對我來說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如果我時刻意識到自己是在呼氣和吸氣,我就會干擾呼吸的自然流暢。同樣的道理,如果我時刻意識到自己是在彈奏鋼琴,我自然的直覺和能力就會受到影響。他對我說:"你需要做的就是放松自己,找到同時流動在音樂里和你心靈里的那份感覺。"
第40節(jié):九個月(2)
我必須不斷告誡自己:盡量放松,不去刻意努力。漸漸地,我找到了那份感覺。
父親仍在努力。他認識到了自己嚴重的錯誤,并通過他自己的方式努力彌補他那瘋狂一刻對我造成的傷害。雖然他仍然不茍言笑,仍然會說我偷懶,他似乎明白了我們的關系不能完全靠鋼琴來維系。一天下午,他找出來兩副乒乓球拍,一只乒乓球,我們倆對著公寓凹凸不平的磚墻擊球,乒乓球在屋子里東彈西撞,我們一前一后追著它玩了一個小時左右。
他說:"我看得出你為了準備和趙教授上課練琴非常用功。練了兩三個小時以后,歇一歇會對你有好處。你休息的時候我們就打乒乓吧,打完球,你回去練琴可以練得更久些。"
乒乓?guī)椭覀兙徍捅舜酥g的緊張氣氛。我的堂弟郎逸峰的到來也起到了同樣的作用。
逸峰比我小六個月。他從沈陽來北京和我們住在一起,因為他也很有音樂天分,吹單簧管吹得很棒。他的到來讓我高興壞了,感覺就像是多了個弟弟。我們有很多共同的興趣,像任何兄弟姐妹一樣,我們性格也有很多不同。
逸峰那年十歲,但行事已經儼然像個十幾歲的青少年。他喜歡和朋友聚會玩樂,不愛練習音樂,能躲得過就躲。他交的朋友多是演奏木管樂器和銅管樂器的,他們不需要像彈鋼琴的或是拉小提琴的訓練得那么辛苦--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因為父親同時需要照管逸峰,無形中減輕了他在我身上施加的壓力。逸峰一副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的樣子,父親吼逸峰的次數越多,他吼我的次數就越少。如果逸峰成天吊兒郎當,還有什么人能說我偷懶呢?
堂弟的到來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我們這個小家的氛圍,但有一件事沒有改變,那就是我考上音樂學院的決心。
天氣酷熱的時候,我練著琴,父親會在一只盆子里添滿水,讓我把腳放進去降降溫。如果我快要熱暈了,他會拿本書給我扇扇子,有時候一扇扇上三個小時。當天氣轉冷,天寒地凍的時候,他不僅給我穿上我的大衣,而且把他的大衣也給我披上。如果我的手指凍僵了,他會一直揉搓我的手指,直到血液循環(huán)正常為止。
最重要的是,父親成了我的秘密偵探。他會穿上他從沈陽帶來的警察制服,混進音樂學院--家長是不允許進學院里的。在學院里,他會查看各種宣傳告示,看誰在開大師班,他就會混進去聽。如果那位校警發(fā)現了他,把他請出來,他會在走廊里逗留著,等校警走了,再悄悄地回到房間里。如果他再次被請出來,他會站在教室外面,耳朵貼著大門,努力傾聽里面的彈奏和解說。如果一位聲譽卓著的老師上一堂不對外公開的課的時候,他也會重施故技。
第41節(jié):九個月(3)
到了晚上,他會把他學到的東西報告給我,而他的心得對我總是很有幫助。比如說,如果他上了一堂大師班,授課老師向學生們演示了如何以一種更抒情的方式演繹肖邦,他回來后會給我解釋老師的方法,然后耐心十足地坐在那兒看著我現學現賣。
他說:"單跟著趙教授學還不夠。趙教授只是很多老師中的一位。他的方法很好,但是如果我們把其他的方法也學來了,把它們應用到你的技巧中去,那你就會成為第一名。"
堂弟逸峰聽著我們這樣的討論總是忍俊不禁。
他會對我說:"你們爺倆可真夠嚴肅的,就好像你當不成第一名,這整個世界就沒法轉了。"
我說:"確實如此。"
他問道:"那要是你成不了第一名呢?"
"我必須是第一名。我會成為第一名的。"
話一說完,我就走開去,又開始練琴。
我的心情總算又重新好轉,但即便是在我最開心的時刻,我也可能會突然感到一份無法安慰的哀傷。春節(jié)快到了,即便是工廠工人,這時也會休假回家探親。我想和母親、姥爺、爺爺、奶奶一起過春節(jié),和親戚家的孩子們一起吃餃子,看電視上的春節(jié)聯歡晚會,那是我們除夕的必備節(jié)目。我已經有六個月沒見到母親了。
我問我爸:"我們就回家一兩天還不成嗎?"
"不成。時間都花在坐火車上了,得少練多少小時的琴。"
"那媽媽不能來嗎?"
"不能。"
"為什么不能?我知道她想來看我。"
"因為她要上班。"
"她不能休假嗎?"
"不能。"
"連一天都不能?"
父親堅持道:"如果她來這兒,她會影響你報考音樂學院。她會讓你分心。她會慣著你。她的溺愛會削弱你的意志。你現在比以前堅強了,但你還得更堅強些。一個寵你的媽媽只會動搖你的決心。"
我到蔬菜市場向二叔哭訴。我央求他去游說父親。他馬上要回老家過節(jié),我想他會同情我,但二叔只不過跟我講了一個我已經知道的事實:父親是個固執(zhí)己見的人。二叔告訴我有一部叫《洛奇》的電影,說的是一個訓練中的拳擊手一定要贏一場很重要的比賽。每天他什么都不想,只是跑步、訓練、擊沙包、練習拳擊動作。什么都不能讓他分心。二叔把我比作洛奇,把我爸比作洛奇的教練,而教練的責任就是讓每個人都和我保持距離。
我問他道:"甚至我媽?"
"甚至你媽。"
我知道二叔是對的,但那并沒有減輕我的痛楚。除非我再見到母親,什么東西都沒辦法減輕我的痛楚。
第42節(jié):布告欄上的大紅榜(圖)(1)
布告欄上的大紅榜
[插圖:在北京的中央音樂學院前]
離考試只有一個星期了。我從小到大還從沒有這么緊張過。差不多有三千名考生會落選,無法進入音樂學院附小五年級學習。只有十四人會被錄取。小孩子們從全國各地涌來報考,其中包括來自北京的本地小明星,有的和我彈琴的年份一樣長,有的聲望比我高,比賽獲獎次數比我多,自信心也比我強得多。有些學生家里既有錢,又有關系。
我練琴練到了熾熱化的程度。我太緊張了,覺也睡不著的時候,我就繼續(xù)練琴,有時一直練到半夜十二點。有一天晚上,也是練琴練得很晚的時候,我想起發(fā)脾氣教授給我講的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讓我心直發(fā)慌,于是我叫醒了父親。
我對父親說:"發(fā)脾氣教授在一場面試中做考官。應試的學生彈的是巴赫的《平均律鋼琴曲集》,正彈了一半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校長想要找考官中的一位,所以考官就讓那學生停止演奏。等考官放下電話,他讓那學生從剛才她被打斷時正在彈的那半拍繼續(xù)彈下去。"我對父親說,我擔心考官們會玩這個把戲來考驗我們到底有多棒。我擔心這樣的事會發(fā)生在我頭上。
父親覺得我不是多慮。他建議我們演練一下:他在不同的時段讓我停下來,我會等上五分鐘,然后再一個節(jié)拍都不漏地繼續(xù)彈下去。這樣練下來,我們覺得做好了準備。
像這樣停下來再重新開始的訓練成了我練琴的基本程序的一部分。當我完全掌握了這個技巧,我恢復了自信,一切似乎都挺順利,但是我又想起來,發(fā)脾氣教授也會是考官之一。
"她絕對不會錄取我!她說過我沒有才華!"
父親說:"又不是只有她一個考官。其他考官不會像她那樣有成見。他們的意見會占上風。況且她有一年都沒聽你彈琴了,這一年你提高了很多,你會讓她刮目相看的。"
我不太相信會有那樣的可能,但還有其他事情讓我擔心。我們從沒有對趙教授提過我跟發(fā)脾氣教授學琴的事。當他幫我填入學申請表的時候,在以前有過的老師那一欄,我只列了朱教授,沒填發(fā)脾氣教授。我想起父親當年報考音樂學院,添錯了年齡,結果沒被錄取。
父親試著將我的擔心小而化之,他叫我不要把我的生活和他的經歷混淆起來。他向我擔保,我在考試的時候會表現出色,從此踏上一個漫長、輝煌的職業(yè)藝術家生涯。但那天晚上,我無法入睡。第二天將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在此之前,我們所有的努力,我們家所有的犧牲,為的都是這一天。我心潮澎湃,滿腦子里想著落選后會有多慘,多丟臉,還有父親更會是沒法活了。
父親說:"到我床上來,在我身邊睡吧。"
我爬上他的床,躺在他身邊。"你能不能用你的手臂摟著我?"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要求父親對我有親熱的表示。在父親的懷里,我過濾掉腦子里的雜音,閉上眼睛,終于安寧下來。那天晚上我睡得像嬰兒一樣。
太陽一出來我就醒了。我想很早就出發(fā),好比別人都早到音樂學院,父親也同意我的想法。
我坐在自行車后座,看著無盡的城市在我眼前晃過:小轎車、大卡車、公交車、摩托車,老年人、少年人、警察、工人、穿西裝的白領、衣衫襤褸的小販。我耳邊聽到的只有我即將演奏的音樂:巴赫、肖邦的黑鍵練習曲,還有格林卡作的一首叫做《夜鶯》的鋼琴曲。在音樂聲中,我在腦海里勾畫出孫悟空的形象。孫悟空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崇拜的英雄,他能克服任何困難,贏得任何比賽。他會和我一起去投考。我彈琴的時候,他會緊靠著我坐在琴凳上。孫悟空決不會被打敗,我也不會的。
第43節(jié):布告欄上的大紅榜(2)
我們到達音樂學院的時候,已經有好幾百名學生和家長在那兒排上了隊。我仔細地打量他們,在我眼里,他們都是神童:在那邊的那個男孩看上去像個天才。站在他身后的女孩一定也是天才。每個人都比我練琴練得用功,練得時間長。老師們會發(fā)現我在申請表上沒說實話。我還沒彈之前就會被趕出場。發(fā)脾氣教授一看到我就會決定不錄取我。她會高聲尖叫:"郎朗沒才華!我去年就告訴他了,他還不相信我!把這混小子送回沈陽去!"
我們站到了隊伍的后邊,我開始緊張得渾身發(fā)顫。父親抓住我的手,捏緊了,在我耳邊悄聲說:"你現在發(fā)抖一點問題都沒有,但當你的雙手碰到鋼琴的那一刻,你一定要停住發(fā)抖,要記住我們到這兒來是干什么的。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我太緊張了,說不出話。
隊伍蝸牛一般緩慢地往前移。我們排隊排了兩三個小時了,我才有勇氣和父親說上幾句話:"來報考的學生真多。全中國每個人都來報考了。"
父親解釋說:"進入第一輪考試很容易。你只用交上一盤磁帶,如果考官聽過后覺得還行,他們就會讓你來這兒現場彈。別看現在有幾千人,第一輪后只有四十人不會被淘汰。"
我們終于排到了大樓的入口。進了大樓以后,又開始了另一輪無休無止的等待,之后才能進入設在籃球場隔壁的考場。我們一寸一寸地往前挪,一寸一寸地更接近考場。我不久就聽到了學生在演奏。有的聽起來很好,有的不怎么樣。我試圖不去聽他們,只想著我準備的音樂,在我腦海中回旋的將要決定我的未來的音樂。
已經考完的學生從考場出來后,會停下來和我們還在排隊的人說話。一個女孩說:"我彈得太糟了。每個人都彈得很糟糕。考官看你的眼神就像匕首一樣。"
聽她這么說,我想起了我在太原的第二次比賽,我輸掉的那一次。當時也有些在我之前演奏的小孩子說過類似的話:"我彈得不好……每個人都出錯……考場里面一團糟。"他們是想要嚇唬我,這個女孩也不例外。說白了,她是在說:"我沒彈好,你也不會彈得好。"
當我終于走進考場時,我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坐在考官中的發(fā)脾氣教授。我不敢沖她看,但我感覺到她在虎視眈眈地看著我。我很害怕。父親像往常一樣拍了拍我的后背。我筆直走向那臺大鋼琴,在考官面前小鞠了一躬,然后坐下來。我想象孫悟空就坐在我身旁,于是就開始彈了。
彈完之后,我不太確定自己彈得怎么樣。父親和二叔一個勁兒地讓我放寬心。他們說:"你一定會在前四十名里面的。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我有疑問。萬一發(fā)脾氣教授說動其他考官一起反對我怎么辦?萬一他們發(fā)現我沒把她列在申請表上怎么辦?
第44節(jié):布告欄上的大紅榜(3)
過了兩天,音樂學院才張榜公布過了第一輪的學生的名單。音樂學院的傳統(tǒng)是在布告欄里貼一張大紅榜,上面用黑色的濃墨列出進入第二輪的四十個學生的名單。
郎朗榜上有名。
在中國,紅色是代表喜慶的顏色。我在大紅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如釋重負。發(fā)脾氣教授沒有毀掉我的機會。我過了一關,但下一關要艱難得多。四十個考生中只能錄取十四人,但進入前十四名還不夠,因為只有前七名能拿到獎學金。沒有獎學金,我負擔不起上音樂學院的費用。對我來說,拿第八名并不比拿第兩千五百名強。
而且,下一輪考的不僅僅是演奏,還有音樂理論及和聲學的筆試?脊贂喑鲆粋和弦,你得聽辨出來,說出名字:三和弦、七和弦、不協(xié)和和弦、增減和弦等。接著還要忍受煎熬,接受節(jié)奏型的測試:考官會飛快地演示,而你必須重復考官的演奏。那不是我的強項,所以我很擔心,而第二輪考試前還有好幾天的時間可以讓我擔心。
音樂學院給進入第二輪的四十名學生按排了琴房,供我們排練演奏的曲目。因為家長不能進入校園,這些學生的父母,甚至爺爺奶奶便站在校門外,透過琴房的窗戶鼓勵、責難或是指點他們的孩子,那樣子就像體育比賽場上尖聲叫嚷的觀眾。因為一家一個小孩,每個人都對家里獨生寶貝的命運前途格外地關注。"你彈得太快了!你彈得太慢了!你彈得太散漫了!"有的學生對這樣轟轟烈烈的場面無動于衷,他們會右手彈琴,左手和朋友打牌。有些父母不善于識別音樂,他們把別人的演奏當成了自己孩子的演奏,沖著琴房亂發(fā)指令。父親不會這樣。他從不會把我和其他任何人弄混。他知道我彈琴的手法、風格和樂句劃分的特點,他比我還要了解我彈琴的方式。要是他喊出指令--"郎朗,把最后一個樂章再彈一遍,不過這次連奏要再流暢連貫一些"--我會聽他的。
可是在第二輪考試前的那些天里,我分派到的練琴房離大門很遠,這當然對我不利,因為父親聽不見我彈琴,沒辦法給我指點。
琴才練了一天,父親就建議說:"試試看,能不能和靠近大門的哪個學生換間琴房。我必須得聽你練琴。"
第二天,我順著過道一路走去,問了幾個學生能不能和我調換房間,但他們一口回絕了。當然他們和我一樣,都想讓父母來指點他們,而競爭又是那么激烈。我?guī)缀蹙鸵艞墸瑳Q定不去敲離大門最近的那間琴房的門。有什么用呢?我看夠了別的小孩子拋給我的冷眼。但我還是敲響了門。門打開了,我一下子認出站在我眼前的男孩。他也是從沈陽來的,我五歲那年參加地方鋼琴比賽榮獲冠軍,他就是名列第二的那一位。他比我年紀大,現在已經是音樂學院的學生了。
第45節(jié):布告欄上的大紅榜(4)
他說:"郎朗,你當然可以用這間琴房。你應該靠你爸近點。他能幫助你。"
他的姿態(tài)讓我很感動。即便是在競爭激烈的音樂學院,還是有人以助人為樂。因為父親和我屢次受到我們沈陽"朋友"們的嫉妒和暗算,他的友善和慷慨更顯得意義非凡。
第二輪考試的中心曲目是莫扎特的一首奏鳴曲。父親知道,演奏這首曲子需要極其敏感的處理。他隔著窗戶指點我,他的高聲喊叫成全了我敏感的演奏。這聽起來很可笑,甚至顯得自相矛盾,但不知為什么,我們的合作方式是有效的。
我恢復了自信,但仍然感到緊張。畢竟,這就是最后的一次機會,不成功便成仁。在第二輪考試的前夜,我回到父親的床上,讓他摟著我睡。但即便是在他溫暖的懷抱里,我仍然睡得不很安穩(wěn),心懷忐忑,擔心自己會失去這次機會,就像父親多年前失去他的機會一樣。
天一破曉,我倆就都醒了。中午時分,我們來到了音樂學院。下午一點鐘,我參加理論考試。三點鐘,父親像往常一樣拍了拍我的后背,我向包括發(fā)脾氣教授在內的考官們鞠了一躬,然后開始演奏。我彈了三十分鐘,是我從小到大彈得最好的一次。
那天晚上,我夢到一群龍在身后追我。我穿過火焰,飛過天空,躍過黑色的云朵,向追我的惡獸投擲閃電。接著,真正的雷鳴把我驚醒。一陣來勢兇猛的夏日的暴風雨向北京襲來。父親騎自行車帶我到音樂學院,我們倆都給淋得透濕。二叔已經在那兒等我們了,他也想來看他們放榜。
我在二叔和父親的簇擁下走進了主樓。在大廳的盡頭,我可以看到那張大紅榜,還能聽見小孩子和他們父母哭泣的聲音,還有些叫罵聲。我突然失去了向前走的動力。我沒有勇氣去弄清楚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在前十四名,更別提前七名了。父親和二叔走在我前面,先是一路小跑,接著簡直就是狂奔起來。我看著他們順著大紅榜從上到下掃了一遍。
沉默。
接著是一聲狂喊。
二叔興高采烈地叫起來:"郎朗,你是第一名!"
我看到父親笑了。我們搬到北京已經有一年半了,他還是第一次笑。
我歡呼雀躍,一路跑到大紅榜前。當我看到自己列在榜首的名字時,我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一聲前所未有的尖銳的叫聲。我想要擁抱什么人,而我最終擁抱的人是二叔,不是父親。接著我們去給母親發(fā)電報,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第46節(jié):重新開始(圖)(1)
重新開始
。鄄鍒D:在第六屆"星海杯"鋼琴比賽上獲頭獎后和趙教授合影]
父親告訴我:"競爭才剛剛開始。"
我問他:"您這是什么意思?我剛剛才考了第一名。"
"對,這個第一名是你們學校的排名。這確實不錯。"
我糾正他道:"比不錯要好。應該說非常好。我們不需要付學費,而且今后趙教授給我上課我們也不用交錢了。"
"郎朗,一次勝利是不夠的。況且,你這贏的不是比賽。你只是獲得了音樂學院的錄取。"
"但這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呀。"他還想要什么呢?
父親說:"還有比這更重要的,F在北京就有一場比賽,叫做星海杯全國少兒鋼琴比賽。我們現在就得開始做準備。"
父親先前答應過我,一旦通過入學考試,我們就回沈陽住上四十天。我已經有兩年沒有回老家了。現在,父親說我們回去只能停留二十天。他覺得沈陽有太多讓我分心的東西,盡管我已經同意,在沈陽的每一天我都會上下午各練四小時的琴。每天我只有兩小時的時間,可以去探望親戚和我的朋友們。
雖然我有些失望,但我仍然熱切地盼望著回老家。入學考試前連著三個月父親都沒讓母親來看我們。只要我能再感受到她雙臂擁抱我的滋味,無論什么樣的代價都是值得的。我太想看到她了。
我們動身的那天是一個星期五的早晨,天空降下傾盆大雨,雨水泛濫了整個城市。我們按理那天晚上就能到達沈陽,但所有的列車不是延誤就是取消,我們一直到星期天才抵達沈陽。母親沒得到我們的消息,焦慮萬分,害怕我們淹沒在洪水里。當我們終于到家時,她高興得哭了。
但是她的喜悅沒能持續(xù)多久。我發(fā)高燒,一下子病倒了。因為我高燒不退,家人趕緊把我送進了醫(yī)院。我當時燒得有些神志不清,一個勁直擔心自己再也好不起來,再也沒法彈鋼琴,沒法看我的朋友們了。
父親站在我的病床邊,對我說:"你當然會好起來的。"有那么一刻,我覺得他關心的只是我的身體狀況,只是他的兒子是否能盡快痊愈。但是他很快接著說:"發(fā)燒攔不住你。什么都攔不住你。你會好起來,繼續(xù)練琴,你會在星海杯全國鋼琴比賽上拿第一名的。"
在我高燒不退的那幾天里,我做過很多夢。在有些夢里,巴赫跟我說話。他跟我說中文,給我動力,鼓勵我挺過病患,好回去繼續(xù)練琴。他說話極有權威,我信任他,但最讓我興奮的是巴赫知道我的名字。
最后,我終于出院了。我愛戴的馮老師邀請了我所有舊日的朋友,專門為我在她的教室里組織了一場聚會。他們都來恭喜我考進音樂學院。聽到他們美好的祝愿,我很欣慰,但我心里止不住要想著將要到來的比賽,想著要贏得比賽必須付出的努力。我去探望太姥和奶奶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感覺。我很高興看到他們,他們寵我溺我,讓我很享受,但我心里仍然不得不惦記著早點回家練琴。我住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的院,沒能跟上父親給我制定的練琴進度。
第47節(jié):重新開始(2)
父親最初跟我提起參加比賽時我有自己的看法,但現在我沒有任何保留意見。我在報考音樂學院時拿了第一名,我還想重復那次的成績。我喜歡勝利的滋味,一想到擊敗所有的競爭對手,我就興奮不已。
我在沈陽老家待的時間雖然不長,朱教授還是給我上了幾堂課。她幫我準備我在星海杯比賽上要彈奏的曲目。和以往一樣,她不僅給我鼓舞,同時也能讓我平靜下來。
她說:"郎朗,你既要是一名有才華的鋼琴家,也要是一個快樂的男孩子,你一定要在兩者之間保持良好的平衡。你一定不要忘了和朋友們玩耍,玩你的玩具,讀豐富你的想象力的故事書。"
我說:"朱教授,我除了練琴,真是沒時間干任何事。"
她問道:"這話是你說的,還是你父親說的?"
"離比賽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了。"
"這次比賽后還有下一次比賽,然后還有下一次。"
"我要在所有的比賽中拿第一名。"
"也許你能拿第一名,也許你拿不到第一名。比賽并不總是公平的,最有才華的人并不總能獲勝。"她對我說,最重要的是把音樂之美帶給他人。比賽僅僅是塊敲門磚。不管我在比賽中拿第幾名,我的才華不會就此消失。
在某種層次上,我知道朱教授的話有道理。但父親已經跟我講明了,如果我星海杯拿不了第一名,他一整年都不會讓母親來北京看我。我一點也不懷疑他會說一不二的。我必須不斷練琴。我必須獲勝,這樣才能接近母親。況且,我也想要拿第一名。
在家里開開心心地住了二十天后,我回到了北京。我的身體完全康復了。我開始認認真真地為比賽做準備。因為我是音樂學院的學生,又獲得了校方獎學金,我有機會為許多鋼琴老師彈琴,接受他們的批評指導。父親故伎重施,穿上他的警察制服,混進學校教學樓里。他聽到老師指導其他學生,就仔仔細細地記下來。他還注意觀察新的教學技巧,然后一五一十地傳授給我。盡管如今我是音樂學院正式錄取的學生,父親除了自己,誰也不相信。
他和學校最年輕的一位教員,張老師,交上了朋友。中央音樂學院當時非常保守。年長的教授們在學院里有很深的資歷,不太可能關照一個既沒錢又沒關系的小男孩。雖然我在錄取考試中拿了第一名,但那起不了任何作用,事實上,那反而惹來了一些人的忌恨。但是張老師很年輕,還沒有深入學院內部的既有體系。他覺得和我還有父親有共同語言。他思想開放,熱愛音樂,有一套豐富的音樂碟片收藏。他還是我所遇到的最具音樂鑒賞力的人中的一位。父親的聽力很敏銳,但即便是父親和我沒注意到的樂曲中細微的差別他也能聽出來。最重要的是,張老師對我堅信不移。和二叔一道,他成為了人數不多,但很忠實的郎朗拉拉隊的一名正式成員。有了這樣不斷壯大的支持體系,我覺得自己會無往不勝,而星海杯比賽也越來越不像一場讓我擔心的比賽。
第48節(jié):重新開始(3)
然而,一天,我得知一個比我高一年級的姓楊的學生也加入了比賽。更糟的是,他要彈的曲子和我的是同一首--《車爾尼練習曲第31首,作品740號》。我七歲那年參加鋼琴比賽,結果得了那只金絲毛玩具狗,而楊正是那個獲得頭等獎鋼琴的那個男孩。他那次擊敗了我。如今我能擊敗他嗎?
班上的同學都奚落我:"你不可能擊敗他!他比你強。他是六年級的第一名。六年級的第一名總是打敗五年級的第一名。你一點戲都沒有!"
父親說:"別聽這幫孩子胡說。他們想要搞混你的腦袋,好讓你彈琴時犯錯。你只要管你練琴就是了。"
然而又一個不利因素出現了。一共有二十名學生參加比賽,我被按排在第二位上場。這怎么能讓我不擔心?在比賽時越往后上場越好,因為你可以先聽你的競爭對手彈,然后再演奏。
我對父親說:"我心里不踏實,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在我后面彈的學生能聽到我是怎么彈的,然后他們就能彈得更好。我今天晚上肯定睡不著。我太擔心了。"
"今晚我摟著你一起睡。你會睡個好覺。你醒來后會精神充沛。你走上臺前,我會拍拍你的后背,就像以前一樣。你會彈得完美無缺,精彩紛呈。你會獲勝的。"
比賽在音樂學院校園里的大禮堂里舉行,有八百名觀眾來觀摩。評委和入學考試的考官們幾乎是同一批人,發(fā)脾氣教授也在其中。上一次我在她面前演奏的時候,她沒能阻止我拿第一名,也許這次她能成功。
我彈了車爾尼的練習曲、一首肖邦的華爾茲舞曲、一首巴赫的前奏曲與賦格曲、一首貝多芬的奏鳴曲,還有一首中國曲子。我覺得自己彈得還不錯,但那時我已經失去了任何客觀的思考能力。當我結束的時候,我能聽到父親、二叔、張老師和我堂弟的掌聲,但在諾大的禮堂里,他們的掌聲顯得單薄。其他學生有成群的家人和朋友助陣,他們獲得的掌聲雷鳴般響亮。楊彈得格外地出色,雖然很難拿他的技巧和我的技巧做比較,我無法忘懷他曾經擊敗過我的事實。
我得等到第二天才能知道比賽的結果。一共會有六人獲獎:三等獎共三名,二等獎兩名,一等獎一名。第一名會得到一臺黑白電視。我特別想要一臺,好看卡通,看足球。
第二天到達音樂學院的時候,有人告訴我們,因為評委之間有不同意見,結果還沒出來。一個個念頭在我腦海里飛快掠過:評委們在爭論什么呢?發(fā)脾氣教授是不是在勸說其他評委給我打低分?我們心急火燎地等待著,先是一小時,接著兩小時、三小時、四個小時過去了。等了那么久,我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于是二叔把我?guī)Щ丶。父親和張老師留了下來。
第49節(jié):重新開始(4)
我不知道我是幾點鐘醒來的,但我記得當時我弄不清楚我是否仍然在做夢,因為父親高高地俯視著我,滿臉笑容。
他說:"第一名。"
我不得不問他:"我是在做夢吧?"
"你好好醒著呢,而且你贏了。"
張老師站在父親身邊。他說:"評委等了好久才終于走出房間。你叫她發(fā)脾氣教授的那個老師走在前頭,第一個看到我們。我問她:"誰贏了?"她說:"郎朗。"我問:"你投了他一票嗎?"她說:"沒錯。我沒法不投他一票。我如今已經無法否認他的才華了。"
第50節(jié):八大俠客(圖)
八大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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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搬到了北京另一個小區(qū),離音樂學院近一些,但比我們原來住的地方還要糟。父親、堂弟和我共住一間房,四周的墻壁比原來的還要薄。小老鼠們穿墻入室,來去自如。房間里從來是不見天日。我們和其他五家人共用一間廁所,廁所總是需要修理,一進樓門,你就能聞到那股味兒,真是讓人惡心。鄰居們并不愛好音樂,當然這也是不足為奇的。
盡管如此,我還是很興奮我們家又有了一臺電視。世界杯決賽巴西隊靠罰點球一舉擊敗意大利隊,讓我看得過癮極了。父親甚至允許我每晚六點半到七點看卡通片。但是我贏得星海杯比賽最好的獎品是父親答應母親來北京看望我們。她看到我們新的居住環(huán)境時一定很心疼,但她從來沒有抱怨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領我去玩具店買了一套新的變形金剛。
贏得星海杯后,我被公認為中國九至十二歲年齡段中最優(yōu)秀的鋼琴手。然而盡管有母親為我而驕傲,盡管她來看我讓我很開心,我仍然無法松弛下來。父親留意著每一次鋼琴比賽,他最近又聽說了即將舉行的一場國際比賽。他對我說:"全國比賽不算回事兒,國際比賽才是動真格兒的。"我央求母親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但是她告訴我在北京找工作不容易。她答應我說,每隔兩三個月就來看我一次,而且我們還可以繼續(xù)通信。她說:"你爸一心只想為你好。大多數做父親的對兒子沒他一半關心。"
我知道她是對的。父親從來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他人很難相處,但他同時也是我的最佳盟友,時時給我以力量。當我走進比賽場地時,只要他在我后背一拍,我就感到信心倍增。有父親在我身邊,我知道我真的有機會成為第一名。
中國國際鋼琴比賽對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體驗。任何不滿十八歲的鋼琴手都能參賽,而我當時還不到十一歲。父親給我指明了三個主要的對手,他們都是在音樂學院學習的學生:有兩個男孩,一個叫翟,一個叫明。還有一個女孩叫紅。他們當時已經能演奏李斯特和拉赫瑪尼諾夫出了名難彈的曲目。他們已經深入到了貝多芬的晚期奏鳴曲,而我才剛剛開始學習貝多芬早期的奏鳴曲。我覺得自己肯定比不過他們。
父親說:"練琴再刻苦些,你就能行的。"
我說:"可是一天也就只有這么多小時!"
他還是不依不饒:"你再專心些,就能取得更大的進步。你必須把每小時練琴的時間看成是稀有商品,一分鐘都不能浪費。"
我是個自信的小孩,但我也很現實。翟和明兩人都曾在國際比賽上獲過獎,翟甚至在美國的斯特拉文斯基鋼琴比賽上拿過第一名。我在音樂學院里聽他們彈琴聽過很多次,他們彈得非常出色。我們都熱切盼望能代表音樂學院參加下一輪的比賽,但是要進入下一輪,你就必須在選拔賽中排在前四名。任務相當艱巨。
就在我需要額外幫助的時候,我恰巧聽到了評書《童林傳》。中國每一個地區(qū)都有自己的武術流派和大師,但童林藝高群雄,把自己稱為八大俠客之首,因為他從每一派的武術大師那兒學來了技巧,將它們融會貫通,創(chuàng)下了自己的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路數。我練琴的時候,想的就是童林的技法。翟比我大四歲,技藝驚人,在我腦子里,我把他稱為北派大師。我把明稱為南派大師。就像童林一樣,我也從我的對手那兒學習技巧。我把他們技法的精華拿來,融會貫通成為我自己的技法。我由此宣布自己超越了他們:如今我是八大派鋼琴大師,中國鋼琴的少年天子。
當然那只是游戲,但玩這樣的游戲讓練琴不那么吃力。我每天都聽一集評書,聽如何成為大師中的大師。在我賣力練琴的同時,我想象自己正身臨其境,經歷著故事中的冒險和戰(zhàn)斗。我明白要想戰(zhàn)勝那些比我大的孩子們,我必須有一顆勇士的心。
當然,那時候我早已熟悉了準備比賽的慣例。比賽前的幾個星期日子過得很緊張。先要上學,但除此之外,我就只是吃、睡、彈鋼琴,從不停歇。腦子里除了跳躍的音符從沒有任何雜念。一心只求琴彈得準確無誤。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都是數著過,直到上場演奏的那一刻。
有些習慣已經成了一種我所依賴的儀式:在比賽前夜,父親摟著我一起睡;在我走上臺之前,父親拍一拍我的后背;當我走到鋼琴邊時,我會在腦海中呼喚出我的戰(zhàn)友的形象--從前是孫悟空,如今是童林。
比賽的時候,我彈了一首肖邦的回旋曲。觀眾的反響極其熱烈。
"那個小男孩是誰?"
"真不敢相信他和比他大五六歲的孩子們彈得一樣好!"
"他是從哪兒來的?"
"他真是不簡單。"
但是到最后,我只拿了第五名。我沒法像前四名一樣代表音樂學院參加下一輪的比賽。我出局了。翟、明和紅都在前四名,還有另一個女孩,我本以為我勝過了她,結果她也排在前四名。評委們說,因為她已經快十八歲了,這次就是她最后的機會。他們說,我還會有其他機會的。但自然我并不那么看。我認為有才華的人就應該獲勝,無論有什么其他的考量。
父親說:"你肯定應該是在前四名,但生活并不總是公平的。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向前看。趙教授了解到,還有另一個國際比賽,我們現在就可以開始準備。那個比賽比這次還重要。"他的平靜讓我很驚訝?吹贸鰜,從某一刻起,他已經不再懷疑我的能力了。如今我的失敗是其他人的過失,而不是我的錯誤。
一個月后,選拔賽上拿前四名的學生在中國國際鋼琴邀請賽下一輪的比賽中全軍覆沒。這意味著沒人能代表中央音樂學院參加決賽。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作為"八大派大師"的我本來是可以進入決賽的,評委們那么早就把我刷下去實在是一個錯誤。
但是我的失望很快就被參加下一場比賽的興奮感所淹沒。比賽會在德國舉行。在我生命的頭一遭,我將要踏上誕生過貝多芬、巴赫和勃拉姆斯的神奇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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